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有钱没钱,光光头儿过年。”是说无论家里光景如何都要在年关将近时剃头,以新的姿态,新的形象迎接新的一年,以此来表达对新的一年的希望和憧憬。同样重要的事还有一件,那就是杀猪。无论家里有多少钱或者没有钱,过年宰一头猪是必须要有的仪式。这与其说是辛苦了一年犒劳一家子,还不如说是对一年的生计的一个总结,对生活的一种希望,一种态度。
在我的记忆里,过年宰猪是家里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那时家里种着四十多亩地,可因为靠天吃饭,收成几乎和付出的成反比的。一年到头,苦没少吃,却没有多余的粮食变成现钱,父亲还得在农闲时出门搞副业挣钱,往往辛苦几个月,手里也余不下几个钱,常常时出门借路费,回家再还账,种地靠贷款,买了粮食再还贷,如此往复循环,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即便是这样,我的母亲也从不因为家里没有钱而不养年猪,不会让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失去仪式感。在她看来,每一个节日都有其留传下来的道理和意义。做为守着规程礼仪过了一辈子的中国人来讲,自古以来就有的这些规程是需要后人一辈辈去传承的。她把每一个节日都看的无比隆重,过什么节按着当时的习俗准备吃食,祭祀,从不遗忘,哪怕最繁忙的农忙时节。
每年,她都会在春天的时候买一只小猪,精心喂养,冬天烧热水煮食,夏天种一大块甜菜用来喂猪。记忆里,我家的猪是长的最好的,最大的。
如今这些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庄稼人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土地上劳作以外,有了更多挣钱的门道,更多的人选择放弃贫瘠的土地去寻找出路。放弃土地也就意味着放弃一切和土地有关的活动,随着钱袋子越来越鼓,餐桌上不再是单一的猪肉炒酸菜粉条和煮的白水肉,而过年宰一头猪也被视为浪费,为了过年而喂一头猪更加变的不可思议,很多人家连猪圈也拆除了,吃一口自家的肉便成了只有回忆里才有的事。
说起来,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有一个从不轻易放弃的母亲。她坚持每年都喂两头年猪,一头给我,一头给自己,尽管大家都吃不了肉,但每个人都期盼着宰年猪的日子,因为到了这一天平时各自忙碌的兄弟姐妹便会一起回家,吃上那些等了一年的美味。
今年也不例外,冬至刚过,母亲便念叨着弟弟啥时候放假,我们好回家宰年猪。进了腊月,我们才安排好时间去完成这一桩大事。这些年,做成这件大事的庄稼人也没有几户了。
父亲在头一天就请好了专门负责杀猪的两个人,称为“宰把手。”一个是我的本家叔叔,因为鼻子长的又高又大像极了外国人,被村里人戏称为“老外。”一个是邻居一个热心的哥哥。通知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一大队人马就聚合了。
一大早父亲就下炕烧水去了,等大家吃过早饭就开始杀猪,烫猪的铁桶,梯子等都是一早就备好了的。猪圈里惶惶不安的猪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已至,在饥饿和绝望中将圈墙拆了一个大洞,即便是这样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常常有人说,活着还不如做一只猪呢,吃了睡,睡了吃,到时候就死,那有这么多破烦事?
说话间已有人用袋子套住了头,一个人捉住了尾巴,推推搡搡的把它赶出了圈门。后蹄子上拴了绳子一拉,它便一个趔趄倒下了。取掉头上的袋子,即将赴死时的绝望变成一声声嚎叫,身子底下是早已失禁的大小便,口中吐着白沫,想来已是惧怕到了极致。
老外叔叔手里拿着一把一尺有余的刀子,准确无误的插进了它的胸膛,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痛苦使它挣扎的更加剧烈,如果不是身上压着五六个壮汉,恐怕它早已挣脱了。小时候就见过因为刀子没插进心脏而被逃脱的猪,鲜红的颈项插着刀子,鲜血直冒,那样的场景真是恐怖,一班看热闹的小孩子被吓的四散奔逃,大人们在身后追着。
嚎叫声越来越微弱,盆子里的血也快满了,接下的血用来灌血肠的。
接下来就该褪毛了,一个被纵向剖开的大油桶里放满了滚烫的热水,几个人合力用绳子把死猪抬进了水里,用绳子拉着上下翻滚。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不一会儿身上的毛便被烫了下来,用手轻轻一搓就下来了。小时候,死猪入水前大人们都会替我们拔一些猪毛,给我们换炮仗,尤其猪鬃值钱,能换更多更好的炮仗。如今的孩子们有了更多的钱去买心仪的烟花爆竹,也不会惦记猪背上那几根毛了,所以也没人再去费心拔了。
出去大毛,还有细小的新毛和身上的垢珈需要用砂石搓洗,经过反反复复的搓洗,这硕大的猪便通身白净,只剩下一身的肉了。这搓洗也是个功夫活,如果洗的不够彻底,吃肉的时候便有一股子馊水味,毛孔里残留的臭味,好端端的一块肉便会变得难以下咽。
墙根里早已准备好了梯子,割开后腿关节,把绳子套进骨关节拉紧,就把它吊在梯子上了,这样是为了方便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器官。首先,准备一桶清水,用勺子舀着从上到下浇,并不停的用刀子刮,把没有清除干净的污垢再做彻底的清洗。
然后,就从头到会阴部割开整个腹部,取出肠肚,心肝肺,再取水将胸腔里残留的血清洗干净,割下猪头,以脊椎为中线,将猪一分为二剖开,就可以卸下来了。卸下之后过秤,看看一年的辛苦收获了多少,有多少可以送人,多少可以自己吃。然后就把它大卸八块了,肋骨,五花肉,肘子被分门别类的取下,用作不同的烹饪。
肉处理完了,就该处理下水了。首先将肠子和肚子里的粪便倾倒干净,用清水冲过数次,再取清油,碱面,盐,醋,洗洁精,还有的用干面粉,混合搅拌,以清除肠子里的粪便杂物,污垢。经过无数次的清洗,便可以食用了。大肠用来做面肠,小肠用来做血肠。
平常,做面肠是我叔叔的工作,而血肠是老外叔叔的工作。长久以来就有的分工没人打乱,而他们做出来的肠子味道独特,让人吃了还想再吃。
做面肠的粗面是母亲早已从麦麸中筛出来的,这样的面易于消化,不黏牙,吃着爽口。做的时候把面放进锅里用小火炒的八成熟,放上调料,融化的猪油,煮肉的肉汤,搅拌均匀,调的软硬适中便可以装进肠子里了。装的时候把肠子翻过来把有油的一面露在外面,把面一点点塞进去,随着面的深入,肠子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做好后就可以下锅煮了。剩下的面直接用手捏成条状,一截一截的像是旧时的土墙,我们称为面墙墙,这样做出来的,需要放进蒸笼里蒸,两种做法,就有了两种不同的味道。
面肠做好了,老外叔叔的血肠也差不多了。
他把一些肺子,肠油,连心肉等剁碎了,加入一些干萝卜,葱花,拌上调料和之前接好的血放在一个大盆里搅拌均匀,找一个干净的可乐瓶子从中间切开,瓶口塞进肠子一头,用线绳一扎就可以灌肠了,一个人用大铁勺舀着灌,一个人从下面把肠子捋顺了把灌进去的东西赶扎实,这样等到出锅时就不会光有皮子,没有内容。下锅煮到肠子浮起时用大针扎破,放去多余的空气,不然等到热胀冷缩时肠子自己炸开,里面的东西就会全部淌进锅里,成了一锅杂碎汤了。
这些都做好后大锅里的肉也差不多了,锅台上,一个锅里是面疙瘩,一个锅里两层面墙墙,两层油包子。油包子是用提前发好的发面做的,里面放上新鲜的猪板油,和均匀,蒸出来的馒头松软可口,放在烤箱里把表皮烤黄,就又变成另一种美味。外黄里嫩,咬一口在嘴里,嘎嘣脆,猪油的鲜香和面粉的清香在唇齿间流转,让人回味无穷。
各种吃食准备妥当,时间也已过了大半,昏黄的残阳透过玻璃用余温温暖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还请来的隔壁邻舍的乡邻,请他们品尝一年的收获。父亲温好了青稞酒,请忙活了一天的叔叔哥哥们落座,我们帮着母亲把各色肉食端上桌,醇香浓郁的青稞酒,浓酽的茯茶,原始古老的肉香,在温暖的老屋里飘荡,每个人的脸上飞起红霞,沉醉在这温暖的日子里。每个人的心头都回味着当年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在时间滚滚的车轮飞快的驶过城市乡村,有些人坚守,有些人出逃,有些人在传统和现代间艰难的周旋,弥留。无论怎样,留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那些东西永远不曾更改,如有可能,每个人都想把那些温暖重温一遍,以期获得更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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