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两天后，大雪停了，海涛出殡的日子。他的死震惊了永久村！任何人都想不到，活蹦乱跳正当壮年的林大夫怎么会突然病故！小叔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载着雪阳母女来到医大二院太平间门外。两天来她的脑袋里空空的，眼睛直直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还是自己在犯病？当她看到他那最后一面时，她才彻底相信了这残酷的事实。诺大的雪床上，他微闭着眼，静静的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显得比平时苍老得多。以后的若干岁月，每每和母亲谈起海涛，母亲都唏嘘不已。他是真的可怜，生前没享到福，死时没有棺椁，没有送葬者。她跪在他身旁，哭着喊他:“哥，你怎么就撇下我不管了呢！你就这么舍得我们娘俩吗……”她不知道这是劫数还是定数，可她知道，她是海涛的克星，是她害了他！如果不认识她，他不会死的这么早，更不会使她本来就悲惨的命运添上更凄凉的一笔！老天是在惩罚她还是考验她呢？是的，林家人对她的怨恨有情可原，他大姐对她的诅咒难以忘记！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愿意替他去死……女儿扒拉着爸爸，不知道爸爸为什么睡在大雪地里，一个劲地哭喊着让他起来……小叔子和那司机站在三米以外的地方，述说这娘俩怎么怎么。没有什么人比死人更温柔，没有什么地方比墓地更安静。此刻，这白茫茫的天地不正是一块宽大无比的庄严肃穆的墓地吗？ 雪，静静的飘洒着，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是天宫派来的送葬者，还是接他回家的白衣仙子？那两个站立的人慢慢模糊着，时间停止了，空间却在一点点扩大。林海涛徘徊在雪阳上方，看着那娘俩撕心裂肺的哭着，久久不愿上路。他央求着左右两个鬼差道:“能不能去跟阎王爷请几天假？容我看看她们娘俩的去路行吗？我怕她又要犯病，孩子还这么小，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哪！“说着，不觉两行泪水滚落下来。他生前几乎没哭过，记得上次哭是在婚后三个月，她结婚后的第一次犯病向他“示威”了。这次犯病比手术后的第一次犯病还厉害！雪阳把舌头都咬出血了，枕头床单都染红了，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来救她。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她还没醒，他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面容，留下了眼泪……事后，雪阳看得出，他有点后悔了！他病了一场，差点得了急性肾炎，别人说是吓着了。雪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惨状，以至于把他那样坚强的、残酷的人都吓害怕了。她想，她命不该死，她应该报答他！她对他说，要为他生个孩子！因为，他说过，他八字里无子，一定要在她这里要个孩子！
海涛的心里无限悲哀，孩子倒是有了，可如今却成了没爸的孩子了！正当此刻，空中有个声音朗声说道:“当你停止生长，你所有的资源也都停止了！前世因，后世果。放下吧！”海涛连忙跪地磕头:“您是哪位菩萨？是来救我起死回生的吗？”空中声曰:“别问我是谁，我特来为你指点迷津，送你一程！”海涛恳求道:“孩子还这么小，她又有病，叫她们怎么活呀！”“你前世本是埋葬她的人，所以只能有五年的姻缘，情债已还，不短了！你与她皆因杀戮太多，此生才一个残疾，一个横死！”“我怎么杀戮了？”你前世是个猎人，她是一个将军，还不明白吗？只因为你此生治病救人才有幸留下一点骨血，况且她命中有女！若是换了别人，你断不会有孩子的！谁欠谁的，谁说的清呢……“她爱汝心，汝怜她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若有缘，来世可相见……”海涛还想再听下去，却再无声响！只看见远处的天边有一圈红晕若隐若现，那是太阳吗？如果说火代表着阳光和希望，那么雪就代表着净化、纯洁与神圣，她将洗涤你在这尘世里的所有污垢，愿每一颗心都能得到净化与扬升，愿你来世的路能够纯然与清凉，不再沾染昏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太平间的师傅出来，要火化了！
这时，有一个声音从雪阳心底升腾出来，冲破百会，蔓延在她的头上方:此前的29年，我是这样讨厌雪，讨厌出生的季节！如果可以选择一个时间去死，我愿死在雪花的微笑里，去赎一场来世的约会，用推杯换盏来庆祝你我的轮回与涅槃。雪，依然轻轻飘舞着，像是在跳一支小夜曲。每一朵雪花都在尽情绽放着生命的光彩，她们这是在欢迎他的回归？雪花似天使般手拉着手，将海涛团团包围着，不一会，所有的雪花连同海涛的魂灵都汇成了一个雪花，天地融合了。冰冻与温暖，光明与黑暗，忧与喜，善与恶，雪与尘，所有的所有，完全圆融在一起，回归到一张素色的天网之中……
05
以后的一个月里，雪阳连哭的地方都没有。在海涛的父母家，她度日如年，一下老了许多。不明真相的爷爷还经常找茬骂她和女儿，因为他看不到那孝顺的儿子回家照顾母亲，所以动不动还要赶她们走！走投无路的雪阳只好跟着海涛的大哥大嫂南下三千里来到山东。后来每每想起那一幕，雪阳都感叹自己真是犯病傻透了，任凭别人的安排！丁丑年的腊月二十七，她带着女儿离开了学习生活了八年的哈尔滨，留下了一屋子的书籍和药材，也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连同那枚不翼而飞的金针……“我的女儿，今天是中秋节，而妈妈我却独坐在这小屋里，外面下着小雨，这是多么冷清的一个中秋夜呀！近三十年来唯一的一个一人之中秋夜！你在家时觉得很闹，很烦人，而当你与爸爸一起去奶奶家过节这两天来，立时感到非常空旷，非常冷清！那第一晚上我感到冷了许多，可见女儿你在妈妈心中是多么重要啊！我也终于体验到了独自望月是一种什么滋味！也许这种滋味——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滋味以后会很多的，不必在乎！”这是海涛去世前的那个中秋节，雪阳给女儿写的信中的话，却怎么也没料想到下一封信是在她父亲百天忌日时写，还是在那个鲁西北的小村子里！真是一语成谶！恐怕只有悲情大戏的编剧才会如此安排，可这一切都让她遇上了！ 再婚后的一天夜里，子夜已过了，男人出去打麻将还没回家。雪阳刚睡着，就看见海涛朝她走来，依旧穿着那件淡黄色亚麻布衣服，背着那个旧书包。雪阳连忙起身喊道:“哥，你回来了？你没死啊！是不是他们把你藏起来了，想赶我走？”雪阳兴奋得带着哭腔，说着话就要下地抓住他。海涛没理会雪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儿，转身就跑……“哥，你别走啊！你还要藏哪儿去？我要跟你回东北……”雪阳哭喊着，两只手使劲地胡乱抓着，灯亮了，她醒来，看到男人回来正直勾勾的瞅着她……林海涛晃晃悠悠的飘荡在老家的这个小村子上方，已经半年了。他向阎罗天子签下了受罚书，宁愿多受几年地狱之苦，也想等女儿过完生日再走！他想好好看看他的女儿，那个小家伙现在已经管别人叫爸爸了，这一点倒是挺机灵的！他苦笑着，怨谁呢？老娘已经傻了，好几个姐妹却没一个把女儿留下的！大哥大嫂把他们娘俩带到这来，不就是要让雪阳改嫁吗？他曾远远地看见女儿跟着那个黑廋男人在麦地里拾麦穗，那听话懂事的模样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他这十年来兢兢业业为老人家里付出了那么多，最后都成了一场空……今天是女儿三周岁的生日，他想趁夜深人静时再去看一眼女儿就上路了。夜里，月亮出奇的亮，海涛飘到村东头的她家里，正好看到那男人在给女儿把尿，顾雪阳已经沉沉睡去。他欣赏着女儿红红的胖脸蛋，不由得想起了女儿出生的那天！雪阳曾经说过，24岁之前从没想过能结婚，更没想过会有孩子！可这一切都奇迹般地发生了！女儿出生那天，本来都准备好做剖腹产手术。上午十点多，她被推上手术台，却停电了！只好作罢。岳母刚把医生送回家，雪阳就感到肚子疼痛，慌忙中岳母又把那位妇产科主任请了回来。海涛一直陪在她身边，生怕她生孩子时会犯病，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也许是这孩子体谅父母的苦衷吧，不到半小时女儿就轻轻松松的出世了！当她哇哇坠地时，雪阳问母亲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啥毛病？”母亲脸上乐开了花，“没毛病！”那一刻，海涛激动的差一点没掉下眼泪，直到那一刻，悬了九个月的心总算放下。海涛兴冲冲地给老爹老娘打电话，告诉他们终于有孙女了！……可是如今呢，这唯一的孙女也要跟别人姓了？海涛只怨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啊！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女儿会在这里呆多久？但愿能考出去吧……海涛飘出了黑屋子，最后看了一眼村南头的祖坟，向北而去！ 就像他大姐诅咒的那样，那以后的几年中，雪阳经常噩梦缠身！在梦中，都是相同的情景:亚麻布衣服，旧书包，她喊，他一言不发，见她就跑，甚至有一次还用箭射她……后来，她和女儿离开了山东，癫痫病也慢慢好了。不知道是不是海涛在跟她开玩笑，离开山东以后，她就再没梦到过海涛，她后来问过师父，师父说他可能转世投胎了！每一个月圆之夜，都是她感怀过往的时候，她的心里从没有过团圆！他们的婚姻只有五年，她却花了20年来解读，品味那五年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海涛的骨灰一直没有入土！这似乎成了她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而今，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继承了海涛的所有优点和缺点，这是他在提醒她不要忘记他吗？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一把灰，入不入土有何关系？又没有舍利子，你来过我的生命，我给你留下血脉，继承你的思想，足矣！如果有一天相见，她只想对海涛说一句话:“下辈子你还做她爸爸吧，把这辈子欠人家的都好好补回来！” 隔着山高水长的距离，你是我诗行里的那一笔留白，我是你白衣上的那一抹桃红，一弦清音，绽开幽幽的牵念。我将努力幸福，不负你爱我至深……
阿楠写于2018.3.25.清明节前（字数：7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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