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河村一颗亟待保护的古树,孤零零立在被拆迁的房屋前,命运难测。据说多人已多次向园林部门和市政府反映,至今无果。
这个消息让我想起几条与树有关的旧闻。侨居国外的一位华人,有天发现住所附近一棵树旁立了告示,大意是:
由于施工,这棵树需要挪动位置,预计在三天内会搬离这里,以便工程实施,在施工期间,这棵树将会得到妥善保管,完工后树会被移回原位。给大家造成的不便,请大家多多包涵。
同样是迁移施工,多了一则预先发布说明情况的告示,就显得体贴人心许多。
成熟的社会文化,不仅仅关注安居和物质富足,更重要的是体贴人心,细致入微地照顾人的情绪,关怀人的感受。
一棵树的存在不仅是园林城管等部门的事务,它也属于街道社区的一分子,与人们发生着千丝万缕情感上的联系。
历史上最出名的一颗树,大概要数山西洪洞县大槐树:
据记载,明朝时在洪洞城北二华里的贾村西侧有座广济寺,寺旁有棵“树身数围,荫遮数亩”的汉槐。明朝政府在广济寺设局驻员集中办理移民,大槐树下就成了移民集聚之地。
汾河滩上的老鸹在树上构窝筑巢,星罗棋布,甚为壮观。晚秋时节,槐叶凋落,老鸹窝显得十分醒目。移民们临行之时,栖息在古槐树杈间的老鸹声声哀鸣,令即将别离故土的移民潸然泪下,不忍离去。渐行渐远频频回首,最后只能遥遥望见大槐树上的老鸹窝。由此,大槐树和老鸹窝就成为移民惜别家乡的标志。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这首民谣数百年来在我国许多地区广为流传。
在此,一颗树成为人们追认故里、寻根怀乡的集体认同。大槐树根深蒂固,成为不移不易的有信标记,老鸹窝引发人们对家的联想,而“叶落归根”的情结,让移民们盼望着有天能够终归故里。
同样是明代,袁宏道一首《横塘渡》描写出树之于家的生动诗意。
横塘渡,临水步。郎西来,妾东去。
妾非倡家女,红楼大姓妇。
吹花误唾郎,感郎千金顾。
妾家住虹桥,朱门十字路。
认取辛夷花,莫过杨梅树。
辛夷花和杨梅树,犹如识别“妾家”的人文名片,给人美好浪漫的联想。
梨花院落,柳絮池塘,雨打芭蕉,越墙红杏……树的影子在诗情画意中随处可见,而闲雅的人文情趣正在于人的情感与季节共鸣、与自然景物交融,达至天人合一。
再说说现代的树。
画家况晗记录北京胡同的铅笔画系列,画面上除了胡同巷子传统建筑,最频繁出镜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树。
树在空间上给人以庇护,在时间维度上参与人们的记忆建构。花的芬芳、芽的嫩色、枝叶的庇护、果实的益处、四季荣枯的启示……这些都成为人们鲜活记忆的生动背景。成为人们心中【家】意象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曾经看到一条微博消息:
去看即将被拆迁的老宅,拆迁办说整栋大宅算八万块。姐告诉你,家门前开了五十年的玉兰、栀子,结了四十年的无花果、石榴,一棵树八万,姐都不卖,那是姐的私产,姐有权处置。
对于家屋的主人来说,门前的树是春天的栀子玉兰;夏天的知了鸟鸣;秋天的累累硕果;冬天的雪压苍枝。
门前的树,可能是幼年爬上爬下捉迷藏玩耍的忠诚玩伴;可能是父母等儿回家吃饭的动人背景;可能是上下学路上遮风避雨的一片荫凉……它看惯风雨、四季轮回而无可动摇,给人一份安心可靠的守望。
那种一辈子扎根一处、老来必定叶落归根的传统,在我们这个时代怕是难得了。在现代人看来,房屋不再仅仅是【家】,而有机会成为地皮金贵的商品。
有了机械的助力,推倒重建、格局重构都是分分钟的事情。钢筋混凝土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一颗树的生长节律。建筑过程只要有材料和人力,是随时可以重复的,可是树呢?
且不说植物对水土的保持涵养、对空气的净化、湿度的调节无法完全用人力取代;一旦树被砍伐,再想反悔就难了,树苗需要在四季轮转中积累年轮,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才有可能恢复。
我们仍缺乏文化自信,所以总试图与过去撇清关系。推倒旧居、轻视传统,恨不能扫平一切古旧,换成干干净净的崭新,仿佛这样才够潮流、够现代、够时尚。
可是,全然崭新的一定是好事吗?没有一颗树帮我们扎下根来,身处再摩登的大都市,内心还是虚浮焦虑没有安全感的吧。
生硬冰冷的混凝土建筑并不能全然照料我们的情感,更无法给予一片树荫带来的宁谧清凉。
我们对家的情感,并非只关乎一屋一舍建筑本身,还关乎生长其间的性灵,关乎色彩、声音、气味、滋味、触感,以及无法精确测量但真实存在的放松安然的快乐。
经由一棵树:
我们与蝉虫鸟蚁天地生灵产生更多关联,
对春夏秋冬时节变换感受更加细致,
对倚树而待迎来送往的家人感情更亲切,
对时光变迁、历史轮转感受更加具象,
也经由一棵树的无言守望,更坚定地确认自己的身份归属。
比起【砍伐一颗树】本身更严重的是——失去了一棵树的记忆所系,我们与故园的情感联系越发淡薄,日益成为飘荡在城市中无根的人。
《世说新语》记载,桓温率兵北征,经过金城,见到为琅邪内使时种下的柳树,都已经十围之粗了,感慨地说:“树尚且如此,人又怎么能忍受(岁月的消磨)呢!”(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手抚枝条,泫然落泪。
而今时代,树们往往待不到十围而早早不知所终了,我们也大可感慨:树的命运尚且如此无常,人又如何安享内心太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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