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斯维辛”之后,我的感情开始怀疑那些玄奥的学术思想:它在感情上不再信任任何关于存在具有言谈,或语言说话这一类语言哲学的幻想。对“奥斯维辛”记忆,语言说了什么?我感到被压抑着的、沉默着的,痛苦地无言的,不是语言,而是一个人的内心。
诗对我来说就是话语越界或修辞越界的一种方式。诗是语言的无限自由的象征。它意味着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意味着主体的没有终结的持续生成,是自由的根基。诗赋予全部的非同一性、非确定性、未完成性以美好的意味,诗就是(主体与语言交互)生成性的另一个名字。换一个说法,如果语言属于人与外部客体关系中最初的一部分,如果写作将人与语言这种外部客体关系转换为人与语言的内部客体关系,诗就处在这种主体的内部客体关系中最具生成意义的地带上。
我们知道有不同职能的知识分子,从社会史层面上粗略地说,有掌权的知识分子,有作为权力幕僚的知识分子,也有批判性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自我实现与社会功能也各不相同。而我置身其中的角色类型,不管是时势所然还是半自主地选择,他渴望的是一种自我启蒙的志业,如果也算是一种志业的话,它是一种向内的启蒙事业。他从事的是认知、感知、感受力的启蒙,是将外部世界、外部客体、外部客体关系,系统地、持久地、深化地转换为内部世界、内部客体和内部客体关系,他探索我们与自身的各种关系,探索我们与语言的关系。就像希尼所说的,通过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敏感的人”,换句话说,将自身变成一个具有自我分化能力的人,而不是一个固化观念、单一意识、感受迟钝而又自以为自我统一的人。后者是愚蠢的根源。
——耿占春
世界荒诞如诗
许多年后 ,我又开始写诗
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在道路
像逻辑一样终结的时候
在可说的道理变成废话的时候
开始写诗,在废话变成
易燃易爆品的时候,在开始动手
开始动家法的时候,在沉默
在夜晚噩梦惊醒的时候
活下去不需寻找真理而诗歌
寻找的是隐喻。即使键盘上
跳出来的词语是阴郁
淫欲,隐语,或连绵阴雨
也不会错到那儿去,因为写诗
不需要引语,也无需逻辑
在辩证法的学徒操练多年之后
强词夺理如世界,就是一首诗
Moses Forbids the People to Follow Him |James Tissot 1896-1902寒冬
苍山顶上飘落一层新雪
十九座山峰一片葱茏
大青树,青杠林,天竺桂
枝繁叶茂,像一场叛乱
水杉,槭树,响叶杨秋意萧瑟
听从不同王朝的历法
核桃树,枫树,唯余枯枝
在冬樱花开放的日子
玉兰花,杜鹃花,油菜花
盛开,她们不让腊梅
一枝独秀。什么样的意志
让脆弱的美不必屈从冬天的律令
十八条溪谷转动着各循岁时的
大钟,上紧意志的发条
“在我们正确的地方,花朵
不会永远在春天生长”
论消极自由
所有闲散的人都在古城溜达
在人民路,在洋人街
苍山云缓慢地飘过,洱海门
所有的花都在随意革命
改变颜色,所有过时的物件
都变成闲散人群眼中的珍玩
昔日茶马古道上的马镫
铜壶,旧地图,不明用途的器具
在连绵的杂货铺里
堆集成一首物质的诗篇
一切有用之物,一切无用之物
如匿名人民的临时集合
如众生平等,如闲散之物
抵达一种快意而虚假的自由
旅途之歌
穿过黑夜,穿过变成影子的
村寨,树木和山野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或许我就不再是同一个人
一丝疑惑在变成愉悦,在途中
有时我不知过着谁安排的生活
也无处获悉我是谁,他们洋洋得意
对某人嗤之以鼻,我且不知
那就是我;有人偶然大度
称赞的那个人,我也并不知情
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在途中
想起那些令人困扰的事情
穿过困境犹如黑夜万物流动的影子
当一切像新购的房子安顿停当
那剩余的和无名的,依然滞留途中
一首赞美诗
来到南诏国遗落的江山里
来到大理国剩余的时间里
你的世界,就只剩一首赞美诗
就再也没有重要的事务
就再也没有野心和抱负
你的生活,就只欠世界一首诗
无须想历史在如何循环
无须问祸殃像季节热衷于重复
浮云诡秘看苍山,忆起一行诗——
世界美如斯
点苍山下
樱花盛开
它自己的庆典
你晦暗的日子
没什么配得上
这般灿烂
在古老的世代
樱花就这样
纯净地点燃
惊梦的阐释者
曾经改变过
人类的编年史
如今只有一个魔咒
还未曾实现——
“美,能拯救世界”
称之为苍山
姑且称之为苍山,我是说
眼前那些在古老的地质运动中
突然终止的岩石,苍苔,溪流
那些野花野草,隐秘的野生动物
它们不知道谁统治着世界
不弃权不反对它们欢乐的在野
无须加以指认,称之为云岭
山脉的那些火成岩花岗岩熔岩
结晶岩之上的森林,称之为横断
山脉,矗立在缄默的权力意志中
唯有它接近最高的宇宙真理
接受星际磁场的辐射,定期
支付式的,用版块运动的压力
制造一场革命,在残骸遗址上
漫长的风化,让野菊开遍山野
唯有向苍山攀爬时加速流动的
血液,洞悉奥秘。在野花
丛生的山顶,一种野生的思想
在慢慢接近久已失去的
地址与名称——称之为苍山
精神分析引论
一个人的疯狂是另一些人的苦难
一个人的伟大是另一些人的荒唐
一个人的真理是另一个人的反讽
一个人的爱或是另一个人的笑谈
一个人的宗教是另一个人的人类学
一个人的信仰是另一个人的心理学
避免成为历史的笑料或另类知识
一个人就必须是又不是另一个人
The Trial | Sidney Nolan 1947辩护词
据说最终,完善的智能机器人
将取代人类。它对最后的人
作出最终判决:在这个星球上
你们的使命就是创造出我们
现在,这一游戏可以结束了
对丝毫不差地解决机器问题
人力就是添乱。在庞大的数据
系统里,人的消失是完美的设计
就像诗人所做的,他们渴望消失在
文本之后。就像上帝之死。最后的
辩护词,不会出自软件设计师
喜欢大数据的人已陷入可怕的疯狂
面对最后的审判,从文本后面
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将再次说出
最终的辩护:可是我会流泪
我的心会悲伤,身体会感到疼痛
论恶
——读《罗马史》
恶并不是独裁者的专利
每个信奉强权的人都在为他加持
当胥吏把绳索套进他们的脖颈
他们会怀着提升的希望自己把它勒紧
甚至美梦不会被一声尖叫打断
权力是一种精巧迷人的装置
无数哲人以“高贵的谎言”遮人耳目
与独裁者玩着老鼠捉猫的游戏
它的玩法亘古不变,如果权力
没有戴着神的面具就无从为恶
不幸的是每个信仰强权的人
都在为新神开光要求血的祭礼
The Sensational News | Rene Magritte 1926没有新闻的世界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新闻的世界
尽管这一年发生的事件影响至今
黑格尔感慨说他的同胞已经如此
堕落,读报代替了读经与晨祷
可百年后东方民族恢复了另一种
晨祷与读经,报纸的头版头条
刊登着伟大导师的语录或最高最新指示
古时候叫做圣训、启示录或先知的话
报纸不证实不证伪各路小道消息
经书和解经书印成了新闻纸的形状
没有新闻的报纸告诉人民从胜利
走向胜利而敌人,在一天天烂下去
唯一标记为新闻纪录片的是闪闪
发光的《新闻简报》在露天放映
总是断片的《地道战》之前
免费奉送,一辆红旗牌轿车
穿过北京神秘的夜色驶向中南海
觐见世界革命的伟大领袖
赫赫有名的恩维尔霍查同志
胡志明同志和波尔布特同志
唯一嘀咕的为什么是西哈努克
封建社会的亲王反而最受待见
每当日理万机的领袖颤巍巍地
出现,尘土飞扬的放映场就响起
我们的一片掌声。直到“拨乱反正”
一些骇人听闻的往事才成为新闻
千百万牛鬼蛇神,几千万饿殍
都是人民;“平反冤假错案”让我们
知道了遇罗克、张志新、林昭
官明华、李九莲……知道了血书
割断喉管、子弹费和舌头插上竹签
齐声颂圣才被关于浩劫的叙述打断
没有新闻的世界是一场噩梦
没有新闻的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
如今我在耳顺的年纪,本来赞同的
是黑格尔,却怀着莫名的忧虑
恐惧再度身陷一个没有新闻的世界
恐惧已经发生的事还会反复
论神秘
一切没有意识的事物都神秘
海浪,森林,沙漠,甚至石头
尤其是浩瀚的星空,一种
先验的力量,叫启蒙思想颤栗
而那些疑似意识的物质,在白昼
也直抵圣灵,花朵和雪花
它微小的对称,会唤起
苏菲主义者的智慧。其次是
意识的懵懂状态,小动物
在奇迹的最后一刻停止演化
并且一般会把这些神秘之物
称之为美。神秘是意识的蜕化
乡俗不会错,必须高看那些傻子
和疯子。这首诗也必须祈求谅解
论语言
如今,我们的语言多么习惯于杀生
在每个被双规的贪官下面都叫嚷着
“格杀勿论!”一派正气凛然
不小心连辩护律师也会被视为同谋
如今我们的语言多么热衷于判决
满世界“汉奸、走狗、卖国贼”
义和团的幽灵纷纷走上街头执法
日系车或苹果手机也在成为证据
我们的语言如今变得多么肮脏
宪政国家、普世价值、自由民主
也能够立地搅浑变成一缸污水
让一个民族的心智永远蒙垢
没有现代语言的描述,无须对话
求证与论述,也丢掉了古典语言
“非常道”的高贵困难,不再有
慎独与格物,说话是多么无助
Adolphe Cremieux | Honore Daumier 1848论晚期风格
晚期这个概念
总让人想到一种不幸的经验
然而,我想象的晚期是一种力量
但即便不是指向
疾病,它的阴影也向耄耋之年倾斜
而它仍然不过覆盖了全部失望经验的一小部分
我知道一种悲哀,是他的年岁
比他生活的大部分街区都更古老一些
这意味着一片落叶不可能找到根
这意味着湖将要出发去寻找河流
就像古老的史诗所叙述的起源和原始事件
逐日接近戴着面具的神祇
歌德提供了定义晚期的另一种
可能,“我们要在老年的岁月里变得神秘”
或是一种出发的意志
向着一面巨大、缓慢而陌生的斜坡
湖进入河,河进入溪,溪流进入源头的水
一座分水岭:晚期
出现在个人传记里,一部
必须参照欲望和不幸加以叙述的编年史
然而,晚期风格
只存在于一个人最终锻造的话语中
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在那里
他转化的身份被允许通过,如同一种音乐
论诗
在小小的快乐之后
你甚感失望:写诗寻找的既非真理
也不是思想,而是意外的比喻
为什么一个事物必须不是它自己
而是别的东西,才让人愉悦
就像在恰当的比喻之后
才突然变得正确?人间的事务
如果与诗有关,是不是也要
穿过比喻而不是逻辑
才能令人心诚悦服?而如果
与诗无关,即使找到了解决方案
也无快乐可言?如此
看来,真理的信徒早就犯下了
一个致命的错误:虽然
他们谨记先知的话
却只把它当作武器一样的
真理,而不是
一个赐福的比喻
在喀拉峻草原
天山中部雪峰耸峙,一如圣殿
在诸神的黄昏里无始无终
岁月散开,每个角落都是中心
没人能将历史变为同一条河流
在草原与比依克雪山之间漫步
隔着一条阔克苏大峡谷
远望塞人,月氏,乌孙,突厥
匈奴……迟来的使者遗落了使命
活着的在时时刻刻失去瞬间
消亡的已进入无解的神话
现世权力像雪峰冰川一样凝固
昔日王朝如草原的露珠转瞬蒸发
唯有比依克雪山静谧而安详
有如回收了人世间一切衰老的神
茶卡记忆
自茶卡盐湖往西,我看见
懵懂岁月……消逝在柴达木盆地
吐谷浑国王的人马,在每个
孩子的童年就藏进了柏树山
一片种植着土豆和豌豆的土地
它们开着我最早认识的花朵
山脊的起伏与河谷地貌的
倾斜,如闻迟疑的问候
车窗外移动着的戈壁
在记忆的纹路里旋转
如当年邻居家的旧唱机
再次传来古老世界的芬芳
一个孩子如同一个迟暮老人的
远亲,亲和而又模糊难辨
论快乐
是的,一定要快乐
如果快乐是一笔财富
我就节省一些,偿还或抵押
给那些更苦的人
但快乐比虚拟经济
翻卷更高的泡沫,比产能
过剩的交流电更难以存储
身体是件脆弱的容器
快乐就是快乐的意志
在希望微茫之际兴起
当快乐出现在有权力感的地方
它就与厌倦等同
因此我必须挥霍短暂的
快乐,就像雷电在沙漠上
挥霍雨水,就像节日里的
穷人,快乐而知礼
Portrait of two children (Paul and Jean Schuffneker ) |Paul Gauguin 1889在孩子们中间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
整齐地坐在操场上,鼓起掌来
就像灌浆季节麦田里的麦穗
齐刷刷地,在初夏的南风中
没有一棵莠草杂糅其间
没有一张脸不露出严肃的稚气
台上的人在说着习惯的祝福
“未来的世界将属于你们”
它让我在南风的微醺中错愕
世界的未来依然有争战与杀戮
依旧有权力登基和血腥的征服
而危难就蕴藏在无辜的孩童中间
无论是平庸之恶还是根本之恶
都将从体味了更深的服从中萌生
在孩子们当中,有人将发出指令
而有人会拒绝服从,拒绝鼓掌
拒绝让思想穿上统一的制服
未知的善拥有带缺陷的良知与多病的
身体,而已知的恶总能在错综
复杂的体系中呈现它单一意志的美学
记忆
能不能借我一毛一?我想
喝碗汤。人群中的一个陌生人
轻声这样说。他看起来跟我
一样年轻,衣裳穿的比我还洁净
坐在油漆剥落的联排木椅上
我疲惫地摸着身旁的行李
抬头看看却没有回答,因为
跟他一样,在秽浊的空气中
在没有暖气的冬夜,在等晚点的
火车。可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
分明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在昏暗的
灯光下,仍能看见寒意与伤害
记忆是一笔未能偿还的债务
包含着不良的自我记录,尴尬与酸楚
那一时刻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在商丘火车站,春节刚过
如今伙计,但愿你早已是个暴发户
即使你仍是一个背着包袱
南下打工的老头,我也想再次
遇见你,我们该与我们的贫穷和解
一毛一分钱和一个人的眼泪
一毛钱是一个人的窘迫,是另一个
人的内疚,我们是两个年轻人
而该死的岁月曾如此贬低了我们两个
火车站
一群人被分散的无意识打量
乞丐,隐形的扒手,实名制的旅客
面孔瞬息汇入烟波浩渺的匿名性
可见的表象恍然与梦相似
但他们不如花卉,以各自的形体
为界,沉浸于有毒的无意识
或携带着愤怒上访,或怀着
所获与失望回家,亦或许
去做一桩生意或类似生意的交易
不会有人格外关注一种疲惫的步态
或询问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
他人是另一些他人的无意识
一个行走而没有动机的世界
一部情境重复而没有情节的戏剧
一种仅有人群而个人匿名的现代寓言
一张面孔偶然闪亮,透过陌生性
发散生活古老的允诺,所幸形象
远比其无意识更为美好
它们是铁路所创造的先锋戏剧
舞台宽阔,其中一个演员发现自己
坐在观众席上,搜索忘却的台词
失败者说
——读《宋论》
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已如此之久
我不知道我们会失败一生
当我们还是荆公学徒的时候
没想到我们的一生将是一场溃败
我没有想到这场败北是如此之深
在崖山之役,土木堡之变
扬州江阴洗城之后,甚至我们
也不能作为失败者继续生存
我从未料到失败不再属于我们
越来越多的,已和这场失败
撇清干系,他们已用格物
失败的竹子,举起征服者的旌旗
信仰萨满教万物有灵的种族
已放弃了巫术皈依儒释道
又改宗无神论,其实他们信仰
神圣即权力,权力即神圣
一切都烙上了野蛮的胎记
当腐败变成一场崛起,反对权力腐败
接管了腐败的权力。其实他们
在征服中再次找回了原始的巫术
连我的浙东同道也不敢秉笔直书
失败者的历史,他藏起绝世的
《待访录》,把罕见的政治智慧
用于书写一部无害的《学案》
你们已经知道,他的巨著不会
提到我,我隐居在一座船型的山上
无论春秋,在一片雾海中书写
我从未想到我的败北已如此久远
Prisoners Marching Off | Laszlo Mednyanszky 1918盛世危言
好吧,我承认,这是你们的盛世
也许还是我的幸免。不再有
风调雨顺的生灵涂炭,或许
也不再发配读书人去夹边沟
为权力奠基,填满饥饿的沟壑
跟残酷的历史记载比,这个世道
已走向人性化,为没有敌人或敌人
众多的囚犯,举行体面的海葬
也没有当街腰斩,没有
诛灭九族伏地谢主隆恩。我承认
不曾觊觎权力,也无才德
跟专业骗子业余圣人打交道
我根本就不懂,如何治理群氓
之族,让它受尽凌辱高唱凯歌
我唯一所求的,是别堵上
那些还能说话的嘴,别侮辱
本来就有限的智商,我承认
它是几希禽兽的最后一点区分
经作者授权,诗作转载于微信公众号“读诗”,图片、引文为编者所加
耿占春,1957生,河南柘城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大理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著作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叙事美学》《失去象征的世界》《沙上的卜辞》等。主要从事诗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另有社会思想随笔和诗歌写作。
编辑:尘卷(chenjuan@enclavelit.com)
微信公众号: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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