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小说式爱情

作者: 近凡 | 来源:发表于2017-08-23 16:49 被阅读497次

    我不知道当你打开这篇文字并进入深深地阅读时,你窗外的天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早上刚睡醒,推开被子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过去,把窗帘一拉,外面灰蒙蒙的。你再回身立起枕头,腰靠过去,将被子扯回来在腋下夹好,从床头柜拿过来手机,再看到我写的这篇小说。边看,边等着一窗之外整个世界从晨霭中渐渐醒来。

    或许你起过床便去散步,身上浮出一层细汗,吃早饭时拿出手机才看到这篇小说。这时,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是湛蓝。

    又或许属于你的此刻,是中午、是下昼、是傍晚、是黄昏、是深夜。

    我不知道当你全然阅读这篇小说并沉浸其中时,你窗外的天是什么样子的。

    我只知道你阅读它时,我正坐在前往美国的飞机上,开始为期半年的研究。这次研究之前和你说过。原本从下周开始,所以我把对你的最后一次治疗定在下周。此次纯属突然,我不得不筹划着把你转给我师弟,他也是非常棒的催眠治疗师。把你托付给他,我会很放心。

    此时,送来一件快递。取到手,拆开,里面是两罐透明塑料瓶装的蜂蜜和一封信。把蜂蜜取出,放在办公桌上。再看寄信人的落款,是我一年前的患者。信里说他现在已经恢复健康,开始正常生活了,这是自家酿的蜜,送两瓶感谢我的治疗。

    盯着信上的字迹,我想起他和你一样,也是抑郁症。

    还记得他第一次进我办公室,是和他妈妈一起。看母子二人的穿着,家境不算富裕。男生一进门,见摆在一旁的深褐色沙发躺椅,便站过去,等着我允许他坐下。他妈妈则来到我桌前,跟我沟通病情,并说出自己的担忧——他是聋哑人。她说:“不过这孩子会读唇语,非常准!”说罢,见我不答,又慢慢问道,“应该能被催眠吧?”

    虽然他们希望我能给出肯定的答复,但我还是不能骗他们,只如实说:“我从没催眠过聋哑人,所以不能保证效果。”说出这样的话,我也有些泄气,便走到那年轻人面前,看看能帮些什么。他眉眼中有一种静,遇到我,这份静便微微动荡起来,像湖中间的水纹一圈圈向四周散去,等到了岸,不停,要再往回来一下,和快要到岸的波儿推搡到一起,于是湖里的水纹便乱了。我赶紧笑笑,以缓解他的紧张,问平时可有什么爱好?

    妈妈说:“喜欢看小说。”

    听到这儿,我拍拍自己胸脯,长大口型对他说:“我爱好是写小说!”开心一会儿,便转身回到办公桌后面,对她说,“用传统催眠的方式不一定有效果。反正既然他喜欢看小说,不如这次就——通过小说给他催眠吧!”

    人处在催眠状态时,感觉、知觉会发生歪曲或丧失。而人在阅读小说时,尤其是深阅读,也会产生类似的效果——彻底进入小说世界的人,感觉、知觉也会发生扭曲或丧失。那么,为什么不能通过写小说对别人进行治疗呢?

    当时对他进行几次了解后,我决定为他量身定做,写了一篇“他的”小说!此后他就没再出现过了。我拿起蜂蜜,透过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对着窗户看外面的阳光。心想,那次文字催眠的治疗效果看来还不错。

    这样的话,既然这次我没时间面对面对你进行治疗,那为什么不对你进行文字催眠呢?你不是也喜欢小说吗?

    所以,昨天下午到晚上,我把为你设计的催眠方案修改成一篇小说。接下来,我会用这篇小说来催眠你。我不知道当你从头到尾看过这篇小说之后,会不会给它一个好评再用你多年的经验来写一段精彩评论。我只知道在这篇小说中,你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或许你能从这种“双重身份”中得到新启发。

    看的时候,你可以在心里默读这些文字。当你读它们,你脑海里可能会响起每个字的声音。当我的文字与你的声音同步,就是催眠发生之时!

    来,现在让我告诉你,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刚才还躺在沙发上看手机里的小说。此刻,他手机还没放下,人却面对着门站着,枣红色防盗门。他朋友站在门外——这一点他还不知道。他只知道刚才门“咚!咚!咚!”响了三声。于是起身来开门,可走了两步,看看门,又停下来。

    以前出现过好几次,是楼上的人走错了。如果他站在这等一会儿,说不定人家就会发现自己搞错了,自己走掉。所以他打算停一下,看看门外的人是不是真来找他的。

    他不喜欢见陌生人——这一点,和你一样。

    你或许会通过文字,跟着主人公的目光,一起全神贯注地盯着这扇门。枣红色防盗门。稍后门外的人再“咚!咚!咚!”敲三声,主人公便会打开它。而你就彻底进入这个故事了。届时,你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身份及经历,甚至性别、人格和身体。你会在这篇小说里成为另外的人,经历一段完全不属于你的人生。你可能会期待,也可能会害怕。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发生改变的……

    “咚!咚!咚!”

    ——门响了三声。

    你慢慢起身,走过去,打算开门,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想起楼上的女人经常走错层,敲错门。你住的这栋楼没有电梯,楼层也没标识,是挺容易走错的。不过,有次你好奇,真的那么容易走错吗?所以专门上去看过。你家和她家门外贴着的新年“福”字是不同款的。她家门上贴的是红纸金字,字四周有两条大金鱼,鱼身五彩斑斓,旁边还有两支竹,竹上烫金字曰平安是福。而你家,是红纸上端端正正一个黑字大福。

    总之,如果她抬头看,立马就能明白。

    枣红色的门还在继续响,每响一声就像心脏跳动一下。噔噔、噔噔、噔噔……你走过去打开门,见外面站着的不是楼上的女人,而是你大学学长兼前杂志社同事,齐弦。

    他家境优渥,把工作当消遣,又人高马大,身材壮硕,胳膊上的肌肉把白色衬衫的长袖紧出一道道斜纹。他低头进屋,还没来得及坐,便问你之前的那篇小说写完了没?他说:“写完的话,就投我们网站办的比赛吧。这次奇幻组的稿子太少了!”

    你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比赛,是你之前留意的那场吗?还有奇幻组?那——有没有生活悬疑和科幻故事啊?你这么文艺的人,参加什么奇幻组呀!啧啧啧,便摇头晃脑地拒绝了他。

    他走过来,步步紧逼,把你顶到墙,将你脑袋拧过半个圈摁在墙上。你背对着他,他又把你两只手别过来扣在后腰腰窝。“林移川同志,请把稿子交出来!”他声音里带着玩味儿似的笑。

    你疼得吭了一声,又说:“不要。”

    他松掉按你后脑勺的那只手,整个人侧着身往墙上一靠,脸就猛然出现在你面前了。你左脸蹭着墙,凉凉的,看着他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不是被扣在这儿,而是正低身趴着头,脸贴着地板,往深处一瞧,望见了不知被谁丢在沙发底下的两颗黑色玻璃珠。这两颗黑色玻璃珠,旧旧的,让你忆起被丢在沙发底下那蒙了尘的往昔。这时,两颗黑色玻璃珠的主人说了句奇怪的话:

    “信不信我现在强奸了你?”

    你叹气,翻给他一个白眼,转过头,用后脑勺对他说:“不信。”

    你看着厨房的玻璃门,磨砂的花纹,明亮从中穿透,如河上潋滟粼粼的波光,也像你脑海里忽连忽断的思想。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面红色的圆表。表面朱红,一到十二的数字是纯白,三个指针亦是白。现在时间指到下午五点十分。你觉得身后有一个温热又厚重的东西,伸过来。那声音里是笑,问:“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人?”说完,朝你耳朵里吹气,渗得你肩膀一耸。他不是猛吹,而是控制着力道,缓缓地、缓缓地,像把心里话用风往你耳朵里送。这风吹到最后,还剩半口气,变成了三个音:

    “我——是——gay!”

    你记起来了,他曾在学校追过你!正想着,他伸手往你肚子探,捏起衣襟的纽扣。你居家穿着深蓝色竖纹睡衣,白色塑料扣子,一颗颗被放开,露出里面的皮肤。你身材消瘦,腹部像热牛奶上凝固的一层,下面敷着六块瘦出来的小腹肌。

    他将手掌放上去,热乎乎,五个手指使劲一抓,揪得你生疼。你大叫,让他松手。他问:“到底投不投?”

    你皱眉说:“不投!”

    “为什么?如果得奖不是挺好的嘛?”

    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文艺青年,才不要参加什么奇幻组?——毕竟这年头,文艺二字在大家心目中蕴含的意义是矫情、装逼和做作,都不是什么褒义词。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的参加文艺组,默默无闻也就算了,如果不小心被大家喜欢,得了首奖顺势成为这个网站上最最文艺的男人,那才真真是羞煞我也!这样不好、不好!于是只说自己写得难看,拿不出手。他说那就改啊,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改完再投就是。你说关键现在不知道怎么改啊!如果有修改方向也就罢了,现在是你知道写得难看,有很多地方需要提高。可从哪儿改?怎么改?你完全没想法!

    齐弦说:“找阿楚呀。”

    你侧过头,看着墙上的那面表,分针走到五点十四,秒针走到数字九。你低声喃语道:“阿楚是谁?”

    这话既像问齐弦,也像问这块表。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听名字猜测,大概是女孩。她到底是谁呢?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你脑袋里一片空白?这两个字明明很熟悉,不是吗?

    稍后,当表盘中白色秒针从横着的九,慢慢斜着逐渐竖起来,走到最后的数字十二时,记忆的大门会打开。而你,会随着秒针指向的每一个数字,一点一点回忆起阿楚是谁。

    齐弦瞪大了眼,问:“你不记得阿楚了?”你不去看他,也不听他的惊讶,只盯着墙上的表,秒针走过十二,又从竖着的状态,开始微微倾斜,斜到——

    1——阿楚是你第一个喜欢的女生。

    2——两年前,你参加齐弦的生日会,玩到很晚。你滴酒未沾。散伙时,齐弦让你帮忙把一个喝醉的女生送回家,说离你家近。你答应,回头看那女生,短发利落,穿着黑色小裙子,扶着墙低头站在一边。你过去,扶住她肩膀要搀着走,她立刻觉醒似的,甩着膀子把你推开,大喊一声:“老娘要你扶?”说完就……吐了。

    3——当晚三个人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一夜。

    4——醒来聊天时,她说正和团队一起编写工作室的第四部网剧,最近不太顺利,所以昨晚喝了很多酒。

    5——她听说你是写小说的,便把自己写过的五篇小说拿给你看。有言情、都市、穿越、玄幻、推理。她说因为暂时还没找到自己最喜欢的类型,所以还在不断尝试。

    6——你们很是聊得来。你跟她谈小说,她跟你聊剧本,两人都受益匪浅。认识的第六天,你们恋爱了。

    7——那年七月,你俩为了有更多时间和精力磨练写作,双双辞职。终于在月底共同租了这间两室两厅的房子,打算为了写作,好好拼一把!

    8——她嫌这客厅家居颜色都太灰,于是买了红色的圆表。那晚,你踩着椅子,钉钉子,伸手让她把表递给你。她不愿意,非要自己挂上去。你只好下来,换她上去。她兴冲冲挂好又发现时间还没调,便再拿下来,低头问你现在几点。你回道:“八点整。”

    9——初秋某日下雨,你们散步时,在旁边的第九中学门口,捡了一只纯白色蓝眼睛的小猫。当时它瘦瘦蔫蔫的,腿也被打断,呼吸很微弱。在它须子上挂满了水珠,其中有一滴落在阿楚的手背上,她看了,也不擦,直说要带回家养,并给它起名叫小白。

    10——一年后,她决定放弃写小说,重新做编剧。你说自己还想再试试。她为你加油。之后她上班,你每天在家写小说和帮她收快递。收快递本是件小事,却无形中刺着你。过去这一年,你们衣服穿旧的,口腹之欲也压到最低,很少网购。现在她有收入,三天两头快递员打电话来,这让仍旧无收入的你越来越急。垃圾桶旁边的快递纸盒攒到第十个时,你爆发了,说以后不准再在快递单上留你手机号!

    11——又过半年,你更加日夜颠倒,三餐不定,愈发消瘦。那日她气势汹汹闯进来,说你不能再写下去了,再这样你早晚要被写作毁掉!你不同意。两人为此吵过好几次。最后一次,她说你要不同意的话,那她就走了。你说:走吧!她转身离开时,黑色T恤的后背上,印着黄色的阿拉伯数字“11”。

    秒针又重新走到12——你们已十二周没联系了!

    你从表盘中清醒过来,见齐弦一手摇着你的肩膀,另一手张开在你眼前晃,嘴里“喂喂!”叫着,最后拇指和中指捏住,弹了一个响指,声音极清脆,问道:“你不记得阿楚了?”你一听,仰头打个哈欠,摇着脸说:“没有没有,只是没睡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话说回来,你和阿楚并未分手,只是处于冷战中。你愿意哄的话,肯定能和好。可是,要怎么讲呢?答应她以后不写小说了,还是减少写作时间?不论哪个,你都办不到。

    齐弦听完,咖啡色皮鞋踩得地板嗒嗒响,叹你们怎么那么麻烦!拿出手机看了一会,道:“她前两天转给我一张优惠券,说离我家近,问有没有空帮她买一盆微景观。如果我答应,就可以借着给她的机会,把你们拉到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说不定,不用谈什么写作不写作的,就能和好了。”你觉得靠谱。

    第二天傍晚,你坐齐弦的车,一起去那家店。这是家全国连锁的绿植DIY店铺。外面太阳西沉,直直照在大大的玻璃门上,因此尽管站在门外,你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模模糊糊有一些架子的轮廓和灯泡吧。

    你站定朝里望了半天,齐弦问:“怎么不进去啊?”说罢,往前跨三步,推开那扇玻璃门,进去后没松手,转了个身,嚷着你快进来。进屋后是一条狭长的廊,左边墙木架层层叠叠,每层摆着玻璃瓶,瓶的样式很多,或圆或方或高或低。每个瓶子上方都有一个小白灯,非常飒然。在这里,它们不会因自己的样子与别的瓶子不同而感到羞耻。右面是鱼缸和水族箱,贴墙蹲成一排。里面水浅浅的,最深的也不超过体积的三分之一,水下是或白或黄或褐的细砂。水外有黑石,如山如龙。石上又是各色植物模拟出一副热带雨林的模样。这雨林里也有生物,小鱼、树蛙,它们瞪着眼往四周看来看去。

    齐弦在前面引着你往里去,拐过弯,来到大厅。招待你们的是位男生,穿着水蓝色T恤,上面别着窄胸牌,暗金色,写着“店长”。他问清你们想要什么样的,便退后一步,把身子一侧,领你们在屋里介绍起来。他声音如泉水,汩汩汩汩往四周流着,悦耳亦养心。你们选好付款后,他希望加你们微信,说以后有养护上的问题,可以随时联系他。齐弦贡献了你的号。他用手机扫过后看了会儿,问你在某网站上是不是也用这个昵称和头像。

    你说是。

    他惊呼一声——像某个装苔藓的玻璃瓶掉地上碎了,声音又尖又闷。然后有个男声从碎掉的玻璃渣和泥土中跳出来,喊道:“我是你粉丝啊!特别喜欢看你写的答案!”

    你被吓一跳,他刚才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世上锣与破锣,大概只差这一惊了。你镇定又镇定,记起自己在那个网站,只回答过两个电影方面的问题,而且赞数寥寥,怎么就有粉丝了呢?便说认错人了吧?他说肯定没有,特别喜欢看你回答爱情方面的问题。说罢,又盯着齐弦看了会儿,问:“这是弦儿?”

    齐弦惊讶。他笑,咧开嘴指着你说:“都是他写的!”又把你们叫过去,打开自己手机app,翻出来给你们看。果然,在你主页上,确实回答了好多问题,赞数或三千、或七千,粉丝也有两千多。而且,回答的大多是gay话题下的。

    比如有一题问“你和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答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细细看去,里面的细节大多是真实发生的,而且参与者,只有你和齐弦两人——其他人不可能知道——而这又不是你写的!

    你往身边一瞧,见齐弦认真看那些文字,边看边点头,还故作惊讶。店长问他不知道这个吗?他说:“第一次看呢。”又转过头来笑着问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呀?”

    你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反驳,便努努嘴敷衍过去。

    从店里出来,天微黑,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店长送你们上车,看附近没人,还偷偷送上祝福。你虽无奈,但也只好认了。等摇上车窗,叹气道:“以后不要再写了,或者用你自己的账号写。”

    齐弦打着方向盘拐弯,说:“是你自己不要再装直男了吧!啧,难怪不想跟阿楚和好……早知道这样,昨天就不劝你了。”你看他撒谎都胸有成竹,坦然自若,只觉可笑,便说:“不要再强撑着了。想跟我在一起这事儿,我又不是不知道。但你这样以我的名义乱写就不好了。”

    他大吼:“老子乱写个屁!”随着声音,车子上下一颠,拐出来,开上大路。两个骑自行车经过的学生,穿着蓝白两色的校服,背后让风鼓得像蒙古包。他俩和齐弦的车并行,就在你车门外。其中一个戴眼镜的问:“你都忘啦?”另一个答:“我才没忘!这根本就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你听了,立即有底气,向齐弦说:“我只回答过两个电影的问题,根本就从没写过那些!”他嘟囔着,在路边把车停好,用手机下载app,搜你的账号点进去,划拉到后面,拿给你看:“是这两个吗?”

    你看了眼,还真是那两个……

    他一拍方向盘,喇叭狠狠叫了一声,惊得车前面要过马路的灰色雪纳瑞跳起来。齐弦说:“怎么样?就是你写的吧!看你还敢不承认?”你接过手机,上上下下看,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你说:“这个账号是去年让阿楚帮我申请的,只用过一次,回答了两个问题,后来一直没用过!”

    齐弦倒是不往心里去,说:“算了,甭想了,先跟阿楚约一下明天的饭。”从你这拿回手机,点进微信,用语音跟她说东西已经买好了,明天一起吃个饭吧。说完,又想到什么,哈了一声,又对手机补充道:“刚才在某网站,看到小川的回答了。应该是他吧?”

    你不知他什么意思,只瞧车前的雪纳瑞已经被吓得不敢再过马路,女主人手里的细绳让绷得挺直。她满脸无奈,最后不得不蹲下身子把它抱进怀里,抚着它后背,走了。而它,明明过了马路,还越过主人的肩膀,缩头缩脑战战兢兢地往你们这儿看,恐怕车再响一声,惊碎了天上刚圆的月亮。那月是深秋以时光为钻头打磨的勾玉,吹掉的玉屑,白粼粼,落到人间。你摇下车窗,把手伸出去,接着、捧着、攥着的,是白月光。把这抔月光抓进来,用指尖揉搓着,像把玩自己小时候。这功夫,又听见那边传来阿楚回复的语音:“哦,所以呢?”

    她嗓音有些哑,大概又忘记喝水了。她老这样,一忙起来就不记得喝水。

    齐弦又回一句:“没想到他那么爱——我,好尴尬啊。以后我跟他在一起,你不会生气吧?”

    你侧过身,掐着他脖子让赶快撤回。他宁死不屈!不一会那边回道:“那个,那个跟小川没关系,是我以前想试试写耽美小说,就用他的号写着玩的。抱歉啊,我老公再软萌也是直男,宁折不弯的那种,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不会爱你!”

    你心里一惊:是她写的?

    齐弦像吃了一片柠檬,脸变得皱巴巴,噘着嘴问:“哟!叫那么亲,还不快和好?”

    “要你管!”听她的口气,大概正吃辣椒。齐弦刚吃了一嘴酸,又被呛得满口辣,直接气乎乎拨语音聊天过去。将手机给你,说:“看样子现在不生气,不等明天了,现在就跟她和好!也给老子省顿饭钱!!”

    那边通了,轻轻一声“喂?”

    你拿到嘴边,不知说什么,一口吐沫还没咽下去。她急了,嚷着:“说话呀!”

    你长呼一口气,问道:“最近怎么样?”这话传过去,听见她因不知是你而感到意外,猛地从嘴巴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像石子投进湖水,“噗”地一下。汽车里有潮味,如泽如沼。那声音之后,是石子落入水中愈陷愈深的沉默。随着时间拖得越长,石子沉得越深,她也离你越远。过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这是从池底冒上来的一串小气泡,轻轻“啵”得一阵连响,很弱,很小,很跳跃,气泡里蹦出来的都是她轻描淡写地讲着最近的生活。

    你说刚才还在想文章是谁写的,原来是你:“特别受欢迎,给我涨了好几千粉丝。”她说:“哈?是吗?”你点头,又想起她根本看不到,暗笑自己傻。听她继续说,“本来就是借题发挥练习一下,写完之后我也没大看。”你说:“今天去买微景观,还遇见你粉丝了。”便把刚才的事都说给她听。她问怎么那么巧!你说,对啊,要不要接着写小说?以后可以把那个账号送给她,继续写的话,或许过段时间会有人找她出书。她说不必了。你问:“明明那么有才华,为什么不接着写?”她说:“只是一点小歪才,不足以写小说。”

    明明在一起就是因为写作,为什么现在反倒成不足以写小说了?你低头找另一只手,见它放在大腿旁,四片指甲扣着座椅上的纹理,一遍又一遍。嘴里说道:“如果不打算再写的话,我们分手吧。”

    她说:“嗯。”

    你吓一跳,还想再说什么……她已关闭通话。愣了一下,你拿出自己的手机,拨过去,无人接听。发消息过去,被拒收。你慌着问:“为什么发不过去?”齐弦说:“拉黑了吧?”你说:“那么快……”

    “其实……”齐弦别过脸,“她早就想跟你分手了。”他手肘靠在车窗沿,撑着后脑勺,慢慢说,“让你参加比赛倒没那么重要。主要是从三个月前阿楚就一直问我,怎么跟你分手比较好。还是得找机会让你们尽快见面,没想到这就直接分手了……”

    这话像一条绳子,一头拴着你脖子,另一头在漆黑无尽中,将你往里拉。你喘不了气,眼泪簌簌往下掉。每一滴眼泪里,你都看到一段你们的过往。你拿两只手当扇子,拼命把眼泪往里扇,希望它们都回去!时间也回去!!

    齐弦把你送回家,让你不要多想,他会帮你劝回来的。他离开之后,你躺在床上,泪水仍旧止不住,胸口也愈加无法喘息。你像躺在一个透明的大盒子里,非常闷。你知道你们已经分手了,也知道这无法挽回,愿意放开,可你——还是被闷在那名为痛苦的盒子里!

    “我该怎么办?”你在心里不断重复、不断重复。

    你这是……在问“我”吗?

    “你在哪儿啊?”你问,语气就像问一朵花什么时候开。你在屋里找了半天,又到窗外寻,四处都不见。你双手扶着脑袋,五指微张向后脑勺慢慢扫去,头发从指缝进去,一根根一刺刺扎着你的掌心,都是烦恼,都是烦恼!你大喊:“你在哪儿啊?”

    或许,现在你可以试着静下来,躺在床上,用最舒服的姿势。当你关上眼睛时,你面前会出现一段向下走的楼梯,你现在还看不清楼梯下面有什么,但不用害怕,我就在楼梯尽头,我就在那个漆黑的地方,拿着一罐琥珀色的蜂蜜等你。

    这时,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盒子了。现在盒子就在你手里。你可以低头看看它,会发现它上下左右都是透明的,也并不是痛苦和悲伤,它其实只是一个非常中性的存在。之前你只是被自己困住,并叫它痛苦和悲伤而已。实际上它既不痛苦,也不悲伤,更没困住你。它只是一个存在而已。

    如今可以利用这个存在了!

    现在你可以边下楼梯,边把你和阿楚的那些美好的回忆从脑海里找出来,放进盒子里。随着一步步向下走,你会逐渐想起来你和她之间更多的故事。包括你第一次看到她,还有第一次与她说话,以及第一次与她逛街时不小心撞到一起的手。她是你的第一个女朋友,你们之间有很多第一次。把这些美好的第一次都装进盒子里!

    还有那些不甚美好的回忆,也放进去。你在公司楼下等她,见她和一个长相帅气的男同事一起出来,有说有笑,心里很生气。把这份从来没表达过的愤怒,放进去!还有那次打游戏,输给她,气不过便连玩了一晚上,结果统统都输给她,最后嘴里夸她好棒,心里却不是这样想——把这类事,统统放进去!

    等你开始靠近地面时,盒子里装的回忆越来越多。从楼梯走下来,你已经把跟她有关的一切记忆、情绪,都放进这个盒子里了。而刚才看起来一片漆黑的楼梯尽头,真正走过来后,你会发现这里并没多么黑,刚才觉得黑,觉得害怕,只是因为还没走过来。你现在可能会把盒子的两片盖子折回来,封住。透过盒子,你还是可以再看到它们,但它们不会再影响你了。你可以把它放在这里,这个你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以后偶尔想起,你可以非常非常宁静地,到这里蹲下来,跟它玩一会儿。

    放好之后,你转过身,可能会发现地上摆着一瓶琥珀色的蜂蜜。是我放的。抱歉,小说还没结束,催眠也正在进行,我不能见你。而且从现在开始,我还会在这篇小说里把自己隐藏得更深更深……因为有些事情,是你必须要独自面对的。但我会在你意识无法察觉的地方,给你提示。就像之前在齐弦的车里那样,你的无意识准确地听懂了我通过那两个学生向你说的话,“我才没忘!这根本就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你的无意识,听懂了,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你现在可能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篇小说,能够把它当成其他小说那样,顺利读下去。

    最后,地上的这罐蜂蜜你要带回去吗?还是把这甜蜜,留在你心灵的深处?我不知道你会如何选择,或许带回去,或许留在这里。如果是留在这里的话,那什么时候品尝呢?等你康复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你认真抉择这件事时,你开始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向上飘浮,身体像充气了一样,脚离开地面,往上飘、往上飘,飘到很高的天空,平躺着,你全身都很放松、很舒适,就像睡在自己睡惯的那张床上一样。这张床早已适应你身体的轮廓,跟你全身的骨骼、肌肉都配合得非常非常好,你已经通过这张床补充了能量,你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精神、也越来越有力量……这很好,现在,你可以睁开眼,从床上起来了。

    你会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都与自己无关。这时,你可能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座城市了。

    第二天,你开始把这几年买的书,送人或卖掉。另外房租还差半年到期,便试着把情况发到朋友圈,看看能否转租出去。晚上收到留言,是之前买微景观认识的店长、沈原,他打算租。

    原来他工作之余在郊区建了两个多肉大棚,经营一年多,现在打算离职专做多肉生意。你房子的位置,离那儿不远,他打算租下来自住。等了一周,某日雨后的清早,一地残叶枯草,你在公交车站接到他,两人边走边聊,他问离开的话齐弦也跟着走吗?你犹豫了一下,说,分手了。

    他惊讶,追问为什么。你不说。他很识相,只低头叹气道:“特别喜欢你们俩。”

    你买的是下午的动车,跟他将房子交接完毕,叫了外卖一起吃午餐。他特地点几瓶酒与你践行。吃着,感叹以前一直看你写的东西,特别想私信认识,只不敢。如今刚认识你,竟然是离开。你不胜酒力,晕晕乎乎,以为他爱的真是你的文字,心中感动酩酊大醉。再醒来时已过午夜,早误了车,可转念一想,本来也没什么急的。

    你不急着走,两人便整日喝酒,聊起来才发现沈原说的好多本地景光你竟还没去过,这些年也真真虚度。二人约好同游,如此一发不可收拾,整日在外面闲逛,解放碑、清凉亭、白鹭洞、紫薇山,一一都去过后,他还要带你去他的多肉大棚玩,坐二十分钟公交车,又走段山路。

    山不高,只看着有些远。如果有人把这山势哼出来,就是首能唱整晚的民谣。沈原带你走着,在小坡上一拐。你心中那把吉他的弦也不再拨,因面前已是另一首新歌。

    拐过来的地方,是两顶白塑大棚,旧的,后面跟着另两顶新的。走近了,见新的透亮,像是大山里的天地灵气刚滋养出来的。他指其说刚扩建好。再往里走是座上下两层的独楼,淡黄漆墙、朱红铁门,门上两颗金色狮头各自咬着铁圈儿要从门面蹦下来似的。门下阴凉,你站过去朝上望天迹迢迢,往下观山路曲曲。心情大好,便说不知谁家选的地方,住这儿挺不错!

    他说你喜欢的话,可以住这的。说完便推开门拉着你腕子往里进。你这才知道这座楼也被他租下了。一楼是房东一家自住,房东父亲也喜欢花草,他便聘来帮忙管理。他租的是二楼。顺楼梯上去,左中右一共三间,有他的卧室、书房,还空一间屋没人住。

    空的那间窗户向阳,白色四方地板,一格一格,工整得像山下麦田里春耕秋收的生活。他说:“你想住的话,可以搬过来,有wifi。洗手间、热水器二楼都有单独的。这边也通快递。”

    你一听还通快递,惊问:“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还要租我房子?”

    他笑笑,歪着头说:“想认识你咯,谁知道你是要离开。”他转个身回自己那屋,坐在床上对着门外的你说,“反正喜欢这里的话,可以搬来,管吃管住!”

    他坐的床矮,灰色条纹床单和被子铺在上面。床头柜是简单的木桌,纹理分明。上面一个白瓷细颈阔口瓶,斜斜插着树枝,枝上分两叉,一边光秃秃,另一边开着两朵白花。花瓶旁边,是盏带有工业气息的复古台灯,和一只松石蓝闹钟。这闹钟圆头圆脑,也显得旧,低着身子蹲于桌上,静静地,不知守着谁的时光。再远一点是白墙连白窗,白窗套在白门里,你在门外。风吹着挤在窗边的一截白纱帘,动了动,像一口仙气,飘过来,直扑到门外的你的脸上——这是风神用妙笔点活了画中景,也点活画外的你!

    你深吸这仙气,往前走了一步,发觉这又是一扇门,不由得身子往后退了退。沈原说:“进来呀!”你又瞅瞅这面白色的门,木质,墙被门框包着,凑近可以看到细长的纹路,沿着从眼前一直往上去,似乎很远。你问:“可以吗?”

    “当然!”说着,他起身走过来。

    “好吧,”你笑笑,走进去,“当你朋友可真好。”

    他摇着头说:“我可不想当你朋友……”站起来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袋花生米,抓了一把给你。你抬起脸,是他的眼睛浮光迷迷,像刚在酒水里泡过,又辣又苦又甜。他说:“想当你男朋友。”又笑,从你手上捏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口中,合嘴嚼着,走出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你愣一会儿,有些尴尬。见他离开便窃窃地把手里的花生倒回袋子,重新系好放回抽屉。原本没打算跟他熟,所以之前理解错的地方就索性错了,结果这样越错越深……还是要尽早离开!

    又是一天,晚上八点他从山上回来,你正打算说自己要走。他扯着领子,嫌自己一身臭汗,想先洗澡,便径直冲进浴室。你趁空把余下的行李收拾好,又等一会,有些急了。因为要搭晚上的动车,再拖下去怕又耽误,想着隔门说也行吧,反正就是我要走了,这段时间认识你很高兴,以后有机会再聚之类的。

    走到浴室门口,里面的水哗啦啦砸在地上,一下轻一下重,又乱糟糟挤在一起。你敲了敲门。他应一声,问:“干嘛?”

    “想跟你说点事。”

    “噢!”

    你酝一口气,正要说,只见银色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条缝儿。水汽飘出来,扑到你身上,像居住在山洞深处的巨大怪兽伸出舌头把你从脚到头添个遍!你吓一跳,往后退半步,用手摆开扑过来的水汽,问他开门干嘛?

    “不是说事儿吗?隔着门,听不清!”

    你镇静下来,想想也是,还是见面说比较好,于是推门进去。

    里面白雾团团、濛濛氤氲,他站在莲蓬头下背对着你,洗头发上的白沫。偌大的泡沫被上面的水注呲到脖颈,再消解掉,一路蜿蜒流下来,收进下水道无影无踪。他猛然转过身来看了你一眼。你又被惊到,慌忙说:“我有话跟你讲。”

    他笑眯眯将莲蓬头取下,往残留在身上的白沫浇,问:“我洗着澡你冲进来干嘛?”

    冲进来?你摇头大喊:“是你自己开的门!”

    “开门是让你站在门口说,声音好传进来。”他歪头眨着眼睛,“你竟然进来了。算了,怪尴尬的,你也脱了吧。”说完,拿起莲蓬头向你喷!

    你左躲右闪不过,想往外跑。他扯住你衬衫,一把向后拽过去,更是直接朝你头上浇。你大叫!不一会,里里外湿个透!他说:“穿湿衣服容易感冒。”伸手帮你解衬衫扣子。你浑身往里一缩,结果这样一退,反而进了墙角,他人再在前面一挡,你就彻底被困住了!

    他把莲蓬头放回去,把手往你胸前伸。你终于冷静下来,弯了胳膊,用肘子往他胸口使劲儿一磕!他啊了声!退后两步弯腰疼得直吸冷气。你把头上的水滴,沿着脑门抹了抹,再甩甩,淡淡道:“别闹了,洗完快出来,我有话要讲。”

    从浴室出来,重新打开行李找衣服换上,把湿的晾到阳台,打算等两天让齐弦过来取。一切准备妥当,拖着行李站在门口等着。不久沈原腰间裹着白浴巾走出来,还揉着胸口。你撇着嘴,拍拍身边的行李箱说:“我要走了,拜拜。”

    “那么快?”

    “嗯。”

    他趿着拖鞋赶过来,拉住你胳膊,问:“可以不走吗?这些天我们一起也挺开心的吧。”

    “虽然开心,但还是得过点别的生活。”你边说,边环顾着屋里的点点滴滴,“这些年关在这里,我已经写无可写了。”

    “你想要过点新生活?”

    “对。”你提着行李往外走,身后的沈原像铅球一样坠着你。你边走,边试图挣开。

    “如果只是工作的话,留在这和去别的地方,并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就算去别的地方,找新工作,也一样是日复一日地吃饭、睡觉、回家、上班,跟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区别的!其实……”他的声音回到正常音量,“如果你想体验新生活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进入别人的生活。”

    你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脑袋一歪等他继续说。

    “我是学园艺的,跟你们这种文科生完全不同。”他不仅没放开手,还把另一只胳膊也伸过来,齐齐往你肩膀上一放,笑嘻嘻说:“跟我在一起,你就可以体验新生活了!那座房子,有与你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还可以带你认识我朋友,他们全都跟写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咽下口吐沫,朗声道,“林移川,我们恋爱吧!”

    “荒唐!”你大吼,“你才认识我几天?知道我谁啊?就说恋爱吧、恋爱吧……”你往后退半步,让他的手从你肩膀掉下来,你摇头说:“太轻浮了。”

    “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的文字,到你这个人。”

    “只是看了几篇在网上的答案,不能算喜欢吧。”何况那些故事都不算是真的。他根本就没看过你写的东西嘛!

    他让你等着,扶着腰上的浴巾,往里塞了塞,转身往自己房间跑。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不厚,封面是绿色,依稀能辨认出是山上小道,道边有树,树下青草半翘着,像刚睡醒的男生脑袋上支起来的一撮短发。短发上映着十九岁的阳光,穿过时间变成声音,震响你耳畔,是他说:“喜欢你的文字,所以在网上搜了,知道你几年前出过这本书就买了。很喜欢里面的故事。”

    你接过书,抚着封面上的树和草,心中感慨无限。书角是圆的,摸过去,想起当年策划时编辑说这本小说集是治愈向,直角刺刺楞楞,不如用圆角显得柔和,所以特地做成了圆角。收到书后,你也爱极了这圆角。此后再在其他地方看到别的书,只要发现是圆角,都觉得亲,要摸摸。

    “谢谢你喜欢这本书。不过……如果这本书其实不是我写的,你还会喜欢吗?”

    “什么意思?”

    “如果这本书是别人代笔的,挂我的名而已。这些文字都不是我的,还会喜欢我吗?”

    “怎么可能?”他笑,看你认真的样子,又继续说:“我喜欢这些文字,谁写的,我就喜欢谁。”

    “嗯。”你心中明白他喜欢的是什么,于是点点头,“那我们再见吧。”说罢,觉得还差点什么,又补充道,“我已经写无可写,不知道要写什么了。所以以后应该不会再写小说了。”你盯着他眼睛,心想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适合分别的了。他这双眼睛应该逐渐暗淡,像无星的夜——那才是为你送别的颜色。你要看到这颜色,再走。

    他刚听这句话,双眸便像被风吹灭的蜡烛捻子,有什么默默垂下来,蔫了。可话说完的同时,风亦尽,才这么一倏然,火竟又无缘无故重新燃起来。只听他说:“那你就来写我吧,把我当做你的写作素材!”

    你可能会拒绝他,因为这不是你会答应的事!

    但,你不会拒绝写作素材……

    你不会拒绝素材赤身裸体站在你面前,也不会拒绝素材靠近你——这是一个作者的福气。你不会拒绝和素材一起躺在沙发上,同样,你也不会拒绝素材的吻——好久没素材了,如果可以近距离尝尝它的味道,你怎么会停下?埋没于地下的理想之太阳没有冷却,而是化成岩浆,重新喷了出来!

    热还是热,红还是红!

    你却不再是你!

    不!你才刚刚脱离了假壳,快要变成自己——!

    一直都懵懵的,等回过神来,见到沈原裸着,睡去了,刚才那条围在下身的白毛巾被扔到另一张沙发上。你瞧附近没什么可给他盖的,便把自己身子朝里侧过去,将他挤在沙发靠背和你之间。他还露着腿,你便用自己的腿叠上去。腰,你只能用手臂帮他遮一下,不小心摸到他背,滑溜溜的,很舒服,来回多摸几次。又想起刚才亲了很久,便抿抿嘴。那里有他干在你唇上的口水。用舌头重新舔湿,卷进去,咽下,或许能品尝些许他曾经历过的酸甜苦辣。

    品着品着,舌头却品出另一个人来。

    那个和你第一次接吻的男生,也是出生以来,和你第一次嘴对嘴、舌缠舌、你鼻间呼出的气他吸进去,他口里哈出的暖你收过来的人。你望着天花板,单调的白色,简约的白灯,晃得你眼睛可能有些疲倦,所以慢慢闭上,那个人、那些事,都会更清晰一点。

    上学时,你很喜欢《世界奇妙物语》系列,看完灵感薄出,常在学校贴吧更新一些不入流的小说。齐弦是你的读者,每次发布之后,他都会回帖,给出非常有建设性的评论。他说自己是中文系的,很喜欢你的小说,你们便经常在网上聊。有天他私信你说,最近看了一本书,你一定喜欢,想交给你,可以抽空一起吃饭吗?

    晚饭时你来到约好的食堂,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站在门口,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你快步迎上去,问他久等了。吃饭时,他问你最近又写新小说了吗?你说今晚要发。他问你恋爱了吗?你说没。他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你呛了一下,掏出来纸巾擦擦嘴,问:“男生?”

    “难道你喜欢女生?怎么可能!”他比你更吃惊,往后坐了坐,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儿又靠过来,小声说:“不用担心,我们一样。”他用手指头来回指着自己和你。

    你说:“没,你真的搞错了。”

    “不会啊,从你第一次发的小说到最近的,我全看过了。你所有的文字里每次写到人时,其中描写男主人公的外貌所用的篇幅,要比女性角色多很多。”他扶扶眼镜,用不置可否的语气继续说,“这说明在生活中,跟看女人相比,你——”他手指向你空点着,“更爱看男人!所以,不要隐瞒了,你的文字早就已经暴露了你的性取向。”

    你摇摇头说不是,你搞错了,又说点其他的,敷衍过去。饭后回到宿舍,看一遍自己过去写的全部小说,发现,果真如他所说!

    比如这一段:“他从门外进来时,穿着一件黑色套头毛衣,宽松。毛衣里翻出来白色的衬衣领边,这两片领子没扣上,像是吵架了,已经到了不太愿意搭理对方的地步,就那样懒洋洋支在外面,各朝一侧。他蓄胡子,不是很密,头发也偏长,前面最长的部分能搭到鼻梁。鼻梁从眉心隆起,往下走到中间,微微凸出一块,又收住,如此走到鼻头,像一只刚刚出生的蝴蝶展开瘦瘦小小的翅膀,变成了鼻翼。不过这样美丽的蝴蝶,自然应该落在带刺儿的玫瑰上的。他这个人就是玫瑰。好看,但是——哪怕是第一次见他的人,也会觉得他浑身带刺儿。最奇怪的是根本没几个人见过他发脾气,可大家就是都默认他脾气燥。有时他会戴一副木色圆眼镜,圆圆的镜片,很大,看着重,好像他的暴脾气也被眼镜压住,整个人斯文多了……”

    再翻出来自己晚上打算要发的,也是一大段一大段男主人公的外貌描写。你把这些都删掉,又修改几遍,才发出来。晚上齐弦在贴吧回复你:“心虚了?”还加了一个不可捉摸的微笑表情。

    你生气,不再理他。直到后来他帮你介绍工作,关系才缓和。不过性取向这个问题,两人一直讳莫如深。后来有次他失恋,你陪他去喝酒,哭得稀里哗啦,抱着你亲。你醉得懵懵,也不躲开。两人如此吻了半宿,他问:“不能和我在一起吗?”

    你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再和他一起,你不喝酒了。

    曾经在餐馆吃饭,阿楚说你俩最近恋爱了。齐弦嗤笑一声:“别逗了,他要恋爱也是跟我。你算什么?”说完,朝你飞了一眼,似乎有什么尽在不言中。

    你很怕他把那次接吻说出来,紧张得不敢说话。脑子里全是要怎么跟阿楚解释比较好?喝醉了不知道?齐弦强迫的?或者老实认错并保证那只是一次意外,绝不会有下次?你还没想好该用什么理由去解释,阿楚已惊问到底怎么回事了。你说不出话。齐弦叹口气,循循善诱似的,问:“有没有发现过,林移川写小说从来不写人物外貌?”她点头说是。“实际上他以前是写的。不过后来不再写了,男女都不写。知道为什么吗?”齐弦拿手机给她看你以前写的小说。见她看得差不多了,补了句,“因为心虚!”

    阿楚低头看了很久,齐弦便坐在对面盯着你。你把眼睛放低一些,只看桌面空荡荡,摆着三杯水。时间是蜗牛,很慢很慢地,从桌子中间爬过。你偷窥它,被发现了,于是它也转过脑袋来用米色的触角回瞪你。它有四支触角,两个矮的在前面,高的在后面,一起朝不同的方向,打着圈儿看你。你被看得尴尬,便把眼神再收回来,乖乖对着自己面前的这杯水。水盛在灰蓝色的透明杯子里,里面飘着一些柠檬屑,它们的本体在水壶中吧?你一口喝光,又用眼睛满大厅去找那只装着柠檬片的水壶,找来找去没找到,身边阿楚说:“在这儿。”你一回头,是她举着银色的水壶,往你手里的杯子倒水,边倒边问:“林移川,说实话……”

    “嗯。”

    “你以前是不是女性朋友都很少?”

    “对……”

    “我是你第一个女朋友?”

    “对。”你叹气,低下头,不知该怎么辩解。杯子里的水早满了,她停在空中的水壶也早已不再到,却也不放下,听了你的回答才猛地撂在桌上,对齐弦说:“这不就对了!他不写女性的外貌,因为他没交过女朋友,了解得比较少。另外,他性格也属于害羞型的,不会专门盯着不熟的女生看的!”她忽得转向窗外,弱弱说,“林移川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毫无疑问,窗外停了一只看不见的鸟,五彩斑斓,不似凡物。她这辈子一定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不然不会侧着脸看得如此入神、如此久……

    “阿楚!”齐弦提高了音量,惹得周围人侧目,也惊飞了外面的鸟。他亦自知不合适,顿了顿,又低声说,“不要因为喜欢他,就影响你对他的判断。就算他没交过女朋友,对女生的那些发型、指甲、唇色之类的不了解,可他盯着男生看——!看得还超级细致。你瞧瞧,光这一段,手机屏幕都装不下!”他拿着手机往下一划,“还得往下拖一拖才能看全!”

    她接过来,扫着屏幕上的字,说:“刚才看过了。”眼皮一抬,直对着他,“你知道真正的同性恋男作家写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吗?要么是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好翘哟,手指好长好漂亮的花痴型写法;要么是喉结明显,肌肉发达,屁股滚圆,大腿结实的性暗示写法。但是你看林移川这一段儿虽然长,前面写的是毛衣啊、衬衣啊——注意到没有?在身体上半部分的描写里,他完美避开了带有性暗示色彩的肱二头肌和胸肌;而中间写到鼻子,都写到鼻子了!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展开;到最后,写戴眼镜的主人公看起来很斯文。请问,尽管这是一段超长的男性外貌描写!可这整段哪一个部分,能看出他喜欢男人?小弦子,请拿出你的专业水准好吗?不要见个自己喜欢的男的,就觉得是同性恋!”

    齐弦毫不含糊,往嘴里塞一把枪,每个字喷出来,都带着一撮火光,很有气势!——“那为什么我跟他说过这件事之后,他就不再写男性外貌了?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你吭了一声,慢慢说:“因为我怕以后再有人看了我的小说,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所以我后来就有刻意避开这个部分。”

    “你看看!都是你的错!!还怨人家心虚?”说罢,她两手抱在胸前,往后一坐!

    这时服务生端上来第一盘菜,阿楚看一眼,把服务生叫回来,让端回去打包。不一会,服务生提着装好的菜过来,交给她。齐弦问:“你俩要走啊?”

    你一听,立即起身——话说,早就想走了!

    这时胳膊肘被阿楚拽住,她说:“菜还没上齐,走什么呀?”又把打包好的菜往齐弦跟前一放,说:“你走!”

    你笑,又重新坐下,看齐弦憋屈的样子,跟着重复道:“你走!”

    “谁走?”沈原问你。你低头一看,他已经醒来,脑袋搭在你肩上,仰头瞧着你。你摇头说没什么,让他赶快回床上睡吧,小心着凉。他问可以一起吗?你说今天不要。于是两人各自回自己屋,结果你一开灯,见自己床上光秃秃,唯剩一张水蓝色床垫,旧得很。这才想起下午早已把被子枕头收进行李箱的最底下,而用了两年的床单被罩,因为太污,坏了颜色,下午也齐齐扔了。

    去沈原那屋,在床边躺下,他醒了。你说:“一起吧。”他笑笑,往你怀里一扑,额头靠在你胸口。他头上洗发水的味道伴着暖融融的体温,散到你鼻间,像什么花在夜里开。花盘是脸,花茎是脖子,都睡了,在这样的夜,只剩花根在土里悄悄生长,默默伸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碰到你身体,你半个身子下意识往后一躲,他闷在你怀里偷笑,肩胛骨还微微颤了两下。你说:“别闹。”他嗯一声,乖巧地闭上眼睛。他那声音似有若无地,如这静悄悄的一夜也在不知不觉中沉入时间之海。你躺在这海里,被一层层波浪推过来,摇着身子。你睡得越来越深,后来刮起大风,海面摇得越来越激烈,你开始醒过来,见是沈原在推你,他指着卧室门口。你顺他的手指头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白猫,胡须很长,蓝眼睛。

    你还没反应过来,阿楚晃了下脸,理了理肩膀被猫抓乱的头发,说:“我要去上海,不方便带它过去,先放在你这里养几个月吧。别人它都不理。”

    你点头说好。她补了句:“给你放在外面了哈。”你又是嗯嗯。她半个身子出了门,停下,又退回来一小步,咬着嘴唇,下巴尖儿朝沈原所在的地方一努,问你:“这谁?”

    你舌头打结,想着要说朋友。沈原则从床上坐起来,爽快答道:“我们俩昨天在一起了!”

    “啊?噢……嗯,打扰了。”她退出去关上门。你下床找拖鞋。沈原问是闺蜜?你说不是。他问那是谁啊?你没回答——直接出来,把门带上。看阿楚正蹲在地上挠小白的下巴,说:“妈妈要去工作了,最近先跟爸爸过吧。”

    你站过去,她完全不看你,起身往门口走。她要开门出去,手搭在门把上,正要拧,停住,用背影说:“两年来,你从没那样抱着我睡过。”她的头发那样黑,丝丝缕缕,一根根就像你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如此堆在一起,带着被背叛的怒气似的,淡淡问道:“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这些头发随着这质问,伸过来,缠着你的脖子,让你喘不过气,胸闷。这该怎么解释?你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还没定下来最好的那个。又听她说,“算了,你不必答,我也不该问。”她转过脸来,眼神如剑,这两道目光便把那些缠绕在你颈上的黑发一齐斩断,把所有的回忆一齐斩断,也把所有的爱都一齐斩断——“我们都过去了。”

    我们都过去了,我们都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你嗯一声,目送她离开,回过身,抬头才发现明明是清晨,另一场噩梦却又酝酿好。只等你这个要吃酒的人解决完自己的事,好一醉方休,如生如死!

    沈原站在卧室门口,背后是卧室窗子映进来的白光,脸在黑影里,你看不甚清表情。他交叉着腿,朝里的那只脚随意用脚尖点着地板,摇摇晃晃,身子也跟着晃,如是,连声音也歪歪扭扭的了,问:“她是谁?”短短三个字,如鞭子有气无力地甩出去,鞭子尖儿有尽头,其意却无尽,拍到你心上,不疼,却变成一道印子在那里越来越鲜红。

    你后退半步,转身,要去找活血化瘀的药给自己抹抹。沈原忽然从后面出现在你面前,半个身子挡住你的去路,“你到底是什么?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

    “别问我这个好吗?”你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不一会,眼泪流下来,你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已经让你痛苦至此了吗?

    “不问你问谁?”

    “我不知道!”你大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是的,这些年你不敢去爱别人,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出来,也怕进入别人的生活,你害怕,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直到遇见阿楚,你以为自己喜欢这个女生,你好开心,原来自己跟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以前只是没遇见让自己喜欢的女生而已。可是呢?你不想和她做爱!与和别人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相比,你更喜欢呆在自己的小世界!

    你已经尝试过了,做一个异性恋的男人可以吗?

    命运的给你答案——不可以!

    或许,这次你可以试着当一个同性恋……

    沈原听了,不再多问。

    猫咪回来之后便霸占着沈原的床。因为这是它以前睡惯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中间。沈原也不生气,小心爬上去,在边上趴着,刚睡下,小白喵得一声惊起,一爪子糊过去!他便疼得掉下来。无法,只好去你那屋睡。这时小白也跟过来,躺在你枕头上。不管你们俩在干什么,它永远在妨碍你们!沈原经常向你抱怨。

    那天又听他讲这些时,你们在洗手间,面前是一面大镜子。你拿牙缸低头接水,他等你。你刷着牙,从嘴角流出一道白沫,淌到下巴。他接完水抬起脸从镜子里见了,笑,弯着手指帮你刮掉。两人洗漱完毕,你正要出去,他拉着你说,“这一大早,猫正好还在睡觉。”胳膊一使劲,把你整个人拽回去,放在洗面台前面,背后是大大的镜子。他慢慢靠过来,一张脸那么大、那么清晰。你身后镜子上面横着一条灯管,发出的白光全映在他越来越近的黑色眼珠里。那眼珠中只有你,也是那么大、那么清晰。

    你微微张开嘴,等着。他近了,却往你嘴里轻轻吹口气,两人都刚刷完牙,齿间只觉得薄荷叶在嘴里拼命抽芽——!舒展——!忽的,他嘴巴贴上来,也没给你呼出那口气的空隙。于是,这口气就在你嘴里憋着,憋到不行——只能咽下去!和新吸进去的氧气一起被肺泡从胸口送进全身每条大血管小血管!每一寸皮肤都在呼吸!清凉至极!

    你整个人凉爽得快要化,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这时他若无其事地把手往你裆上放。你瞬间吓醒,不知要不要继续。这时余光瞟到什么,侧过脸一看,是小白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坐在洗面台的另一边。它立着两只前腿,蹲在那儿静静看你们。等沈原要更近一步时,便猛地冲上来把你俩撞开了!过了几天,某日下午,你在沙发上抱着电脑整理他跟你聊过的天、说过的话,打算当小说素材。沈原走过来,用手挡住电脑屏幕,又把电脑推到一边,在你耳边悄悄说:“已经把猫关在屋子里了。”说罢,将你从沙发上拉起来,吻!狠狠吻!

    他两只手像什么动物的头,从两侧探进你衣服,左伸右触,忽轻忽重,比你身体还暖和,一捂到你身上,就像张发热的脸烘上来。不知不觉,条纹衬衫和白色打底衫都被他脱掉……你低头一瞥,他正咂着你锁骨那儿的小坑,吸吸嗖嗖,好像那盛着什么能让他解渴的东西。喝干了,便一推,又让你重新坐回沙发!

    他弓着背,蹲在地上亲吻你胸前,手则解着腰带和拉链,里面浅灰色的三角内裤露出来。他拇指和食指慢慢在上面移动着,沿着凸凸的走向,掐出一条形状。形状最终的那段滚圆带尖儿的弧,被他隔着内裤,找出来,含进嘴里。

    不一会儿,暖暖痒痒的感觉在你身体下面聚集。湿热、骚动,让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肩膀不断往上提,往上架!裤子被扒下来,堆在脚踝。沈原扯着你内裤,让你快点抬抬屁股,好脱下来,戴上套。你往下一看,全身只剩这条浅灰色的三角裤,裤边还被他扯着,露出下腹。内裤上阴湿了一片,像没尿干净阴出来的。

    他继续扯着,又拍拍你大腿,催你脱。

    你忽然觉得好冷,伸手把被他拽掉的内裤边拉回来,站起身,弯腰把裤子提上,系好。

    沈原瞪大了眼,问:“怎么了?猫不在这儿!”

    “我发现……不是猫的问题。”你慢慢说,“是我不想。我可能不是同性恋。”

    原本你不想和阿楚做爱。她以为你正人君子,负责任,但实际上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确实是不想跟她发生如此亲密的关系。后来和沈原在一起,你以为自己或许以后能被划为同性恋的一拨。可是不行,你也无法忍受和男人继续下去。你脑海里另外三个字开始盘旋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你问沈原:“有没有听过除了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之外的第四种性取向?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你重新坐回沙发,“无性恋。”

    无性恋,指那些对性生活不渴望的人。他们不是没有性欲,而是在过性生活时不产生快感,甚至会有罪恶感。他们不对男女中的任何一类性别产生实际的性欲望,更不愿接受无意义的性行为。无意义的性行为,指无法繁衍后代的性行为,如(无产子计划的)婚前性行为和婚后定期性生活、同性性行为等。不愿意接受无意义的性行为的程度,取决于无性恋者自我意识的强度。自我意识强者,完全无法接受;自我意识弱者,可以配合伴侣长期发生性行为,只是没有快感。另外,其自我意识的强度并非一成不变,会因各种原因产生一定范围内的波动。无性恋者依然会对某性别的人产生浪漫情节(即爱情),根据产生浪漫情节对象的性别,可以把无性恋分为异性、同性、双性浪漫情节无性恋者。

    多年前在查同性恋的资料时,曾看过一些相关文章,但始终没往自己身上想。但你现在越来越觉得是!尤其是经过和沈原在一起,你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同性恋!是无性恋!

    沈原倒不太在乎,只问:“你说你是无性恋,不是为了要跟我分手吧?”

    你说不是,又问:“那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真的吗?太好了,好得我想把这些事写成小说,把发现自己是无性恋这件事写成小说,也把你,写成小说。”

    之后的几天,你重新回到卧室,关上门。

    写小说时你不太喜欢见人,也不聊天。这些会让你从写作状态中出来。沈原便也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你,每天在阳台侍花弄草。有天周末傍晚,你又见他在阳台上浇水,怕他孤单,问他山上没事忙吗?他说:“以前我在店里,山上也都是李伯在管,所以不去也没关系。”他可能看出你的意思,又说,“我没什么事,你忙你的吧。这两天想找家健身房练练,学一些健身的知识。到时候时间一下子就满了。”

    你说:“齐弦比较了解这些,要不要找他问问?”

    他说好。

    你电话打过去,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审比赛的稿子。你问今天打算去健身房吗?他说过会儿去。你说:“带沈原一起去吧。”又把你们的事跟他说了。齐弦说好。你让沈原换衣服,等下直接去他家就可以了。

    这时齐弦说,“这么多年我对你什么意思你也知道吧?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你们俩又才认识几天?为什么你老是这样,阿楚是,沈原也是,你跟他们都才认识几天啊就在一起!”

    你听得尴尬,忽然觉得让沈原去找齐弦实在不明智。看了眼门口,他刚穿好外套,正蹲下换鞋。或许——,当沈原换完鞋,出去,关上大门,“砰”得一声之后,你就能坐在齐弦家里等着,看看他们到底会发生什么。正想着,听到手机里的他似乎在吹什么,像是热水。你问:“在喝茶?”

    “嗯。”

    “茉莉花?”

    “你怎么知道?”

    你说他以前经常喝这个,你也跟着喝过一段时间,非常喜欢那个味道。想着想着,你好像闻到了自己以前闻过的那个味道。外面,沈原站起身,打开门,回身朝你摆摆手,然后开门出去。你对齐弦说:“那你等他吧。”电话那边又传来他嘘水的声音,客厅的大门砰得一关!

    嘘过之后,小酌了一口,水还是有点烫。你把电话挂上,继续看电脑屏幕里的稿子,但发现已经看不进心里了。起身在客厅做了几组蹲起、俯卧撑,身上淌了些汗,在浴室镜子前弯着胳膊观察自己的肱二头肌和胸肌,希望多充血,显得大一些。这时门铃响了,你拿毛巾擦擦汗,随意地挂在脖子上,走过去开开。门外的沈原局促地笑着跟你打招呼,你拽着他衣领,把他拖进来,摁在墙上,问:“现在能打你一顿吗?”

    你现在可能不太冷静。尽管刚才已经努力让自己平和,但只看他一眼,怒气就能炸得震天震地!不等回答,朝他脸上就是一拳!终于把积攒多年的怒气发泄出来了——林移川为什么不喜欢你?明明你们的兴趣爱好性格全部都合适!阿楚早就知道你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抢?这算什么朋友!后来还让你走?你早就说了,林移川绝对不可能是直男!最后分手了吧?好不容易林移川又单身了,结果又让这么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家伙捷足先登!

    你越想越气,拳脚无眼,揍得沈原嘴角流血。不过他的眼神倒还是很平静,像根本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似的。你怒气消了一半,冷静回来,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用手指摸了一下嘴角,看看指尖的那抹红血,淡淡问:“你是林移川最好的朋友吧?”你说:“对,我们已经认识了……”还没说完,被他打断,说,“知道我被他最好的朋友打成这样,他会跟你绝交吧?”

    “怎么可能?我跟他认识多久了,你跟他才认识几天?”

    “认识了七年,他也没跟你在一起。你觉得在你我之间,他会选择你吗?”

    你一拳打在他脸旁边的墙上,从嗓子里低吼一声:“你威胁我?”

    他笑笑,掏出手机。你要抢过来,手还没碰到,却被他一胳膊给顶住胸口,往后退了半步。他半个身子再一侧,你就更碰不到他了。你这才发现,虽然他看起来没你壮实,劲儿却那么大!他五指抓住你胸口的衣服,你左右闪,企图绕过去,不行,他转着圈儿把你顶在外面。你既挣脱不了他的手,也无法突破他胳膊维持的这一臂距离!

    他低头按着手机,接通了,说:“已经到这边了……正要去健身房……我们俩怎么样啊?我们俩……”他微微低头,眼睛从下面看上来,左边嘴角一挑。你愈发急了,恨不得大喊一声,把手机信号喊掉!或者,把手机喊没电了也行!

    他对林移川说:“还挺聊得来的……嗯,没事,你放心,好好写。”

    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既然挂了电话,你也不再硬拼。他倒是一脸得意,把手机收回兜里,说:“现在你欠我一次人情,以后乖一点,不然我把这件事抖出来。”

    “你想怎样?”

    “你们认识那么多年的话,就给我讲讲林移川的事。”顿了顿,又说,“我要听真的,别像网上那样!”

    你回屋把书桌上的青瓷茶杯茶壶拿来,置于几上,新添了热水,静等三分钟,斟好,推给他一杯,说:“他以前很喜欢喝。”你也端起一杯,茉莉花和茶香混在一起,味道很特别。吹吹,啄一口,问他想听什么?

    沈原举着杯子,透过淡淡的热气,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把杯子放下,开始讲起来。

    第一次遇到林移川是在贴吧,那时他在网上写小故事。你从小看各种名家名著,大部分当代作者也完全不放在眼里,所以初次点开他的帖子,就觉得写的很差。完全是个外行嘛!不过尽管如此瞧不上,他的小说竟然能让你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甚至还很期待他以后写的。

    老实说,虽然他写得很烂,但故事的点子都极其有趣。

    提起这事,你去卧室找出来两个旧旧的笔记本,里面是你手抄的林移川以前的小说。拿一本翻开,另一本放在茶几上,再把手机倒扣着放在上面。

    这一篇讲的是一个女生高中没上完,便离家出走,四处打工。那时家里有父母和上着小学的弟弟。她如此一走,就是八年,从未跟家人联系过。当她经历的事越多,当初的愤怒就越少。从叛逆,变为温顺,慢慢对一个人漂泊的日子感到厌倦,于是便想找个人依靠,打算谈恋爱。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子,在生活中找一个男朋友便可。

    可她不是。她是会跟家里人不辞而别,八年无有回头路的女孩。这样的她,选择每天晚上在日记本里虚构一个“完美男友”。白天自己去上班,写成男朋友送她一路到公司楼下。自己一个人吃饭,记成两个人彼此喂着,嘻嘻闹闹吃完。

    那时她租了三室两厅的房子中的一间,另外两间是一对情侣和另一个女孩。有一天,女孩搬走了,情侣也放假回老家。只剩她自己,便肆无忌惮,抱着被子在沙发边写日记,边看电视,直到睡着。某日下班回来,房东坐在客厅埋怨她把家里折腾得乱!又说等下会新搬来一个男生,快把自己的东西收一下。

    她这才开始急急忙忙收拾,那边就门响,房东给开开,一个男生提着行李箱进来。一进门,她呆住,这个男生的样貌打扮甚至气质,都跟她在笔记本里虚构的那个男朋友,一模一样!同样是个子很高,皮肤白白的,平头,眼神有些呆,嘴唇稚气地翘着,还穿着白衬衫。她为此震惊不已,心里暗暗问自己:这个夏天,或许会发生一些故事?

    男生是外地人,来这边是为了慢旅行。有时早起没事便会送她上班,或一起到外面吃晚餐。她们俩关系越来越好。男生喜欢聊家里的事,也常常问她家怎么样,得知她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的时候,很惊讶,也劝她有机会还是回去看看比较好。女生对这件事很介意,所以后来男生不再说什么。他是不愿意在外面呆太久的,三个月后便离开。

    男生离开的那天,她下班回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非常难过,走进他房间,看到桌上有一封留给她的信。拆开看了才知道,其实这些年父母都在通过各种途径找她。几年前就已经找到,只是看她生活得很平静,又不了解当时她为什么要走,就没打扰。这次男生来,就是为了替她父母看她的,希望能劝她回家。而他,就是她亲弟弟!刚考上了大学,想借着暑假把姐姐找回去。

    至于他长相打扮甚至性格气质为什么都和她日记本写的男生如此相似?

    因为他来看房的那天,偷偷翻了她落在客厅沙发上的日记本……

    你把手里的本子合上,封面的黑色皮料有些旧。当时太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对着电脑一笔笔抄下来。抄的时候,又有新发现。如果说不是这个新发现,你倒不会主动约林移川见面认识。

    你问沈原:“知道吗?创作者性格的弱点会呈现在自己的文字里。故事里没有冲突的人,也会在现实中竭力避免冲突;从头到尾都在书写主人公各种情绪的人,不愿面对现实里的真实;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只顾自己,很容易犯自说自话的毛病;有的人过于理性,能把小说写成说明书……而林移川早期的这篇逻辑有问题。”再度翻开本子,指着其中的一行,说,“你看!这里没有女孩离家出走的原因!甚至后面提到了父母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这意味着什么知道吗?意味着他心里有想隐瞒的事!他如此不自觉表现在小说里,导致逻辑不通,但自己又发觉不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个状态是符合他真实状态的。就像心乱的人,很容易把自己的房间或书桌也弄乱。当别人说他们时,他们反而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也是因为这种混乱的状态是符合他们心理状态的。所以,这个林移川不自觉隐瞒的地方,透露出他心里有想隐瞒的秘密。说真的,当时我一直以为他想隐瞒自己的同性恋的身份。所以看到小说里,主人公的弟弟变成了主人公最喜欢的样子,来接她回家。我想,他或许也会希望认识一个同类,一个真心喜欢他的人,接纳他吧,所以就去约他认识。但我忘了,小说里的结局是主人公并没有跟弟弟走。”

    说到这儿,你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我从来不相信他是异性恋,但更没想到他是无性恋。”又问沈原,“你为什么不跟他分手?我们都被他骗了!他无性恋,还谈个屁呀!”

    “这?”

    “你问问你自己,真的想和他继续吗?他对感情的需求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在感情里顶多追求个真善美,他除了真善美,却还要追求戒定慧!”

    “可他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吗?这不科学呀……”

    “他当然有!”你不置可否。曾经有一次你们在外面吃饭,他去洗手间,手机放在桌上,收到新消息,你顺便瞟一眼,瞧瞧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结果发现他和别人聊骚的记录。对方是男人!“他回来,我没提这件事。后来另找机会随口跟他聊过这方面。他当然有性冲动,不过非常意外,他是那种过过嘴瘾、在脑子里想一想,就能解决的。”

    “什么意思?”

    “就是用幻觉在脑子里做爱,得到满足……你别小看小说家的想象力。我也弄不明白,不知道是写小说写多了,还是天性使然,我一直怀疑他分不清现实和幻觉。认识这么多年,我常常觉得他是一个活在幻觉里的人。至少身体的一半,是活在幻觉里的吧。”茶几上摆着刚才那个黑色笔记本,你重新拿过来,翻开,“看他的文字也能发现吧?这些修辞,活在现实世界的正常人怎么能写得出来?比如这句:

    “鼻梁从眉心隆起,往下走到中间,微微凸出一块,又收住,如此走到鼻头,像一只刚刚出生的蝴蝶展开瘦瘦小小的翅膀,变成了鼻翼。不过这样美丽的蝴蝶,自然应该落在带刺儿的玫瑰上的。他这个人就是玫瑰。好看,但是——哪怕是第一次见他的人,也会觉得他浑身带刺儿。

    “话说如果看过他写的小说,也很容易看出网上那些回答不是出自他手吧?阿楚是编剧出身,文字朴实多了。林移川这种现实与幻觉界限很模糊的人,使出来的文字是这样的。”

    “其实……我根本就没看过他写的小说。”沈原道,“我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看小说。追他就是因为觉得碰巧在生活中遇见一个以前只在网上见的人,很有趣。”嘴巴开了个闸,话便都哗啦啦说出来了,“知道他是无性恋,我也觉得很坑啊!不过双方又没吵架,也没劈腿,怎么能分手呢?就先这样吧!”

    你听了点点头,表示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一壶茶喝完,他离开。你把茶几上的手机翻过来,将录音键摁上,发给林移川。过了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沈原打电话给你,问能过去帮他搬家吗?两人分手了。你答应下来,还没下班就先请假去了。进屋后一直没见林移川,沈原说在卧室里。

    你们搬好东西后,让他在楼下等。你敲敲林移川的房门,说:“是我。”过了会儿,他打开半道缝儿,黑色从屋里蔓延出来,压压如浓墨,画满了他一身爱恨。你惊,把来之前已经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的那句话,再重新打量一番,确定要说出来:“我们在一起吧。你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不介意。”

    他要张嘴回答你,上唇和下唇黏在一起,扯着、撕着、分开了,变成一句小小的字,每个字都是一只小蚂蚁,排着队往你耳朵里、心里——钻:“抱歉,我现在已经不想谈恋爱了。”说罢,门一关,将你和整个世界都留在外面。

    你这才明白这件事带给他多大的伤害!忙拍着门说对不起!

    但好像没有用……他不再回话了。低头,见小白躺在廊中,心想如果你是它就好了,可以亲口跟他说对不起,又或许以后能一直陪着他。

    你蹲在地上,想着想着,小白也伸个懒腰,起来,蹲在你面前。你看着它,他也看着你。门外一阵脚步声,似鼓,由远及近,像什么戏快轮到你出场了,鼓点呀密密麻麻地赶着你上台。门开了,沈原露半个脑袋进来,说:“咱们走吧。”

    “嗯,好的。”

    你继续蹲在那儿,看门关上。当屋里只有你自己时,或许还是有些寂寞,便站起来走到林移川卧室门前,用指甲挠门,叫他开开。门把手一响,开了条缝儿,你用脑袋顶着撑开门,进去。本来要上床,却见林移川坐在电脑前,不停地用鼠标点来点去。你往桌子上一跳,看看电脑,是他正删除自己的文档,一篇一篇,连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删,最后删光了,对着屏幕冷笑一声,又开始叹气。见你在一旁,便拿右手抚着你的背,说:“阿楚也好,沈原也罢,他们都走了。如果我以后不写的话,或许才能和他们在一起吧。你觉得呢,小白?”

    你正舔着爪子,擦脸,听见了,不知怎么回答,只看他从椅子上起来,往衣柜那儿走。走到衣柜门前,转过身,眼神呆滞如丧,后背靠着衣柜门,慢慢滑下来,最后身子掉地上,摔碎了心,溅得一脸泪珠子,滴滴锋利,把脸割成好几块,都快让你认不出他了……这感觉似曾相识。

    之前收养你的那对情侣,后来也经常不是吵,就是哭,最后分手了。你是男孩送给女孩的生日礼物,分手的那天,她也把你扔掉了。你当时不懂,闻着味儿找回家,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夸你真厉害。结果她打断了你的腿,把你丢到更远的地方……

    天黑了,卧室里的天这一日一夜却从没亮过。你从桌子跃到窗台,凑到床帘后面。外面夜气如酒,加上往事从深处涌上来,一齐让你醉倒。偷偷看到林移川的眼泪止不住,你亦然——

    这次,他也会被抛弃你吗?

    此后,他夜夜不寐,日日无餐,常一个人在房间里流泪,发呆。去医院带回来些抗抑郁和安眠的药。但这些药并没起太大效果。他早上起来,苦着脸,并没比整晚睡不着更精神。药都吃完了,他也没好转半分。人越来越暴躁,从默默哭,变成把所有的碗都砸碎,再哭,哭到躺在地上睡着。

    去医院复诊,他的抑郁症更重了,医生说他现在可能会有轻生的想法,建议跟家人生活在一起。他打算这次真的回老家,准备让阿楚把你接走。他给阿楚打电话,没通,似乎是拉黑了。终于有天早上,他开始收拾行李。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你想或许是阿楚,便盯着外面的门看。林移川打开,进来的是另一个女生,不是他朋友,也不是阿楚的朋友,是陌生人,脸上的笑很假,手里提着一只宠物箱。

    两人在客厅聊了一会儿,你摊在地上,只想一觉睡死过去,好在这里即刻地老天荒。

    再睁开眼时,是那女生抱着你往箱子里放。你张嘴咬了她一口。她一下子松手,你掉到地上,有些懵懵的。林移川问她没事吧,又说:“小白就是比较认生,也就我们能抱它。”他这句——也就我们能抱它——让你很烦躁。说完,蹲下抱你,他的手指头就在你的嘴边。如果你咬他一口,他一定躲不开,正好可以给他点厉害瞧瞧,当做分别的“礼物”。

    你张着嘴,含住他的手指头,心里一阵坏笑,准备狠狠来一下……

    他把你放进宠物箱,又看看你,关上门。晃着手指头,对女生说:“你看,它就我们不咬。”林移川把你的免疫证交给她,说都在有效期内。女孩翻着看了看,说:“好的,托运是傍晚的飞机,大概晚上八点左右它差不多就能到家了。”

    “那就好。”他蹲下身子,又拍拍你的笼子,说,“小白,晚上见!”

    你怔怔看着他,这才明白,笼子原来是为了把你也一起带走。你趴下头,闭了眼,不再看他,只在心里骂自己傻。就这样睡去,等再睁眼,已到他家,他打开箱子把你抱出来,放在床上。这是你第一次来,不是很习惯,慢悠悠爬到他枕头上,转半个圈卧下,房间空气中飘着一点他的味道,很淡,像前世。

    抑郁症一旦得上,就没那么好治,父母最后给他找了一个催眠治疗师。他每周坐高铁去,你在家陪妈妈。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在卧室跟你说:“医生让我最好重新写小说,对我的病情很有帮助。”他的手搔着你下巴,“可我不想写。写小说的人生太不幸了,我害怕。”

    这世界很奇怪,有的人千辛万苦地想要训练自己的想象力,也有人万苦千辛地要把想象力封印起来,当作没有。这段日子他拼命去学习做一个看起来正常点的人。从事朝九晚五的工作,去参加亲朋介绍的相亲。他努力地适应着这个世界,希望自己正常起来——可就是正常不了!

    某日中午,你去他房间看起床没,见他正坐在电脑前,对着满屏的文字。你跃上桌子,他满面笑容:“医生说我既然不想写小说的话,那就由他写吧!小白,他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了!早上发过来的!最后还有你呢!”他使劲揉你的脸,笑得像刚吃了一罐琥珀色的蜂蜜。笑完了,又认真地拿鼠标在文档里点了一下,删掉两个字符,又加上新的一行,说:“不过到底只是催眠师,写出来的催眠味儿太强了,所以文笔就差了。不过……我正好可以修改一下。”他最后还弱弱补了句——“毕竟我是专业的。”

    你打量着他,仿佛看到有一层黑纱从他身上渐渐退去……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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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小说家的小说式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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