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坐车回家，都会路过外婆的村庄。远远望去，被麦田包围的村庄，依稀可见那袅袅的炊烟，似一团挥散不去的雾笼罩在屋顶上空。思绪和着绿色，漫过记忆，飘向在外婆家度过的小时候。那几间斑驳的小瓦房，盛满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似蜜一样甜。
对农村娃娃来说，暑假里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钓虾。那一次和表哥一起钓虾，让我至今想来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是插秧结束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下地抽水，灌溉农田，而我和表哥则撒了欢似的，溜出了门，准备钓虾。一路上，清风和畅，烤人的太阳也显得那么温柔，想着又大又红的小龙虾，我顿觉步履轻盈。一晃，半天的时光就悄悄溜走了。乘着夕阳，我们满载而归。回来路上，表哥打趣说：“妹，你看那落日像不像大大的西红柿？”“才不，像个鸡蛋黄！”我和他的意见永远不一致。“晚上，让外婆做西红柿炒鸡蛋吧”“哈哈，炒太阳吃……”说着笑着，就快到家了。
我远远地看见外婆在门前踱步，好像在等我们，于是像生了翅膀一样飞快跑到外婆面前：“你瞧，我们……”话还没说完，外婆就大声呵斥道：“玩疯了吧，还知道回家？不知道这漫天沟都是水 啊！”“说你呢”，我推卸到哥哥身上。“是你不愿意回来的”，哥哥从来都不愿给我背黑锅。外婆见我俩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怒不可遏。只见她抄起扫帚，踮着脚，气凶凶地向我们冲过来。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雨点般的敲打，可并没有等来。“你俩给我好好跪着……”外婆忙去了，我俩在原地继续跪着。
快到晚饭时间了，外婆提着满桶的小龙虾，喊我俩起来，没好气地问道：“你俩打算怎么个吃法？”“红烧！”哥哥嗓门永远比我大 。“不，我要吃炒虾仁！”我偏跟他唱反调。“这样吧，一虾两吃。”外婆总能做到让我俩都无话可说。只见外婆在厨房里，一会麻利地拨着虾仁，一会细致地刷小龙虾。为了我俩这对小冤家，她屋里屋外，手忙脚乱地张罗着，神情里飘荡着快乐，好像忘了我俩都是刚犯错的孩子。
晚饭过后，我俩一起爬到外婆床上，一左一右乖乖地窝在外婆的胳肢窝下，活像两只小龙虾。外婆开始讲故事了，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你俩啊，一个是女儿家的，一个是儿子家的，谁要有个好歹，让老太婆我怎么活啊……”我和哥哥也哭了起来，紧紧抱住外婆的胳膊，“我错了”，“我也错了”，好像我俩第一次那么心有灵犀。这时，外公在另一间房子大喊：“老太婆，你别讲日本鬼子了，孩子都吓哭了！”我们一听，都笑了。
外婆家是我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的战场，在叮叮咚咚，乒乒乓乓的吵闹中，我们长大了。记得哥哥每次离开外婆家都会说：“奶奶，等我长大给你买大鱼吃，像这么大。”他边说还边比划着。我也不甘示弱：“我买更大更大的鱼给你吃。”说完，我们一起扑进外婆怀里，生怕被对方抢了去。
爱吃鱼，爱喝点小酒的外婆，在我们的童言稚语中慢慢老去。记得我上大学的前一天，那天是我的生日，亲爱的外公离开了，从那以后倔强的外婆选择一个人生活。一有假期，我们还会经常去看外婆，带着父母买的大鱼，但是都不太愿意在那久留。夏天，外婆那间面朝西的小瓦房真像个大蒸笼，仿佛要吃人。冬天，那个窗户总有风呼呼地往里钻，睡到半夜被窝里还有墙上掉的土粒，还有老鼠飞檐走壁，翻箱倒柜的声响。每一次我想离开，都跟外婆说：“外婆，我学校有事。”外婆会问，是不是嫌弃她老了。她总是很委屈地说“我年轻比你们还讲究呢，你小时候我还嚼饭给你吃呢！”我总是极力辩解。外婆也总是妥协：“忙正事要紧，快走吧！”然后，她在村口望着我上车，一直望到车开走很远很远，望得我不敢看她。
在我大学毕业期末考试的那一周，我接到外婆病重的消息时，立马哭成了泪人。我多希望公交车、火车都飞起来，恨不得长上翅膀，一秒就飞到外婆身边。再见到她，外婆已不能说话，鼻孔里插着管子，黑瘦黑瘦的脸上，皱纹似沟壑般纵横，嘴角却依然挂着微笑。我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外婆摸摸我的头，又摆摆手，她不想让我哭。就这样，强忍着悲痛，我每天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每天都过得特别害怕。
那天下午，外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她坐了起来，让我们去给她拿假发头套（外婆因年轻是得了一种病，导致毛发不发育，一直都戴头套）。她想要修剪一下，我们劝她交给理发师，她不愿意。我诧异极了：“你准备怎么修啊？”她让我坐近点，原来外婆想把头套套在我的头上，她自己动手。不知是怕外婆剪到我，还是不信外婆有足够的力气，我没有配合：“外婆，你开呢玩笑吧！”外婆被我的话逗乐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笑，笑得无芥无蒂，像极了一个鬼灵精怪的孩子。第二天凌晨五点多，熟睡中的我被告知外婆走了。我冲向外婆，泪如雨下，分明能感受到她的温度，但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外婆了……
深恩未报人已去，百身难赎事全非。现在，我有能力买更大更大的鱼了，可那个爱吃鱼的外婆去哪里了呢？想念真的不需要理由，在某个节点，小瓦房，青石板，一缕炊烟，一树槐花……都能让外婆的身影穿云破雾而来，她一直是带着假发，露着满嘴的假牙，在村口笑着向我挥手：“快上车吧，书包里有钱，上车注意点！”再也回不去了，但思念一直在心底荡漾。有了这份念想，我就有了幸福的能力。我知道，我幸福了，外婆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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