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屏上绣着汀塘浮鸭,行云有影,浣纱的美人低头含羞,想来是一场风花雪月。
他步步紧逼,“可不可以……”
陈络绎想顺势躲开,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擒住,捧上她的脸吻下去。
良久才放开,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耳垂,低语道:“络绎……”
陈络绎却突然哭出声来,他带回别人时她没哭,在她宫里搜出巫蛊偶时她没哭,接到废后的圣旨她没哭,她质问他废后的原因她没哭,唯独这个时候,听他说一句后悔才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她哭得认真且悲痛,“不能这样……”
他的手僵在折屏上,神情复杂,穷追不舍,“为何?”
她不理只顾哭,像是要把先前的泪全哭够了。
末了,她擦干眼泪,使劲仰起头,佯装没有看见他撞上来的目光,只牢牢盯着偏殿的浮花雕梁,语气坚定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你知不知道!”
刘彻无言以对,是的,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此时,偏殿内寂静无声,殿外有棵木兰,簇拥出丰盈的翠绿树冠,结满玉雪可爱似白花团,一阵风拂过,花瓣盈盈而坠,偏殿后临着的是乐师宫,她听见不知谁在唱着几句诗赋: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这是司马相如给她写的诗赋,取名《长门赋》,她听宫人唱过,自己听着听着便想笑,笑着笑着便哭了。
没有人怜悯过她,天下之人皆在嘲笑她,从芙蓉花成了断根草,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咎由自取,连宫女都要唱着她的歌来提醒自己不要和她一样悲哀。
自以为不畏讥评,这些天行在宫外,酒肆茶馆里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扪心自问,她真的不在意吗?
乐声渐渐停住,刘彻将唇角贴上她眼角,似乎有气无力地道:“那怎么办?”
眼前这个人啊,十六岁登基,他是大汉的天子。
面临外戚压迫,隐藏悲喜,韬光养晦。这是雄心勃勃的刘彻。
游刃于天下四方,体恤民情,惜才如金。这是理智正直的刘彻。
疆土外敌入侵,杀伐果断,旌旗半卷直出长安。这是冷峻强势的刘彻。
不管是什么样的刘彻,都万万不会在人前展露悲喜,被人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的悲伤。
不管是什么样的刘彻,他始终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也会做错事,也有万不得已的事。
若是以前,她不知会有多心疼。
她眨眨眼睛,把眼泪努力憋回去:“刘彻……”她的手轻轻拉上他的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贴上他冰凉的脸,柔声道:“我们都会习惯的,你会习惯别人,我也会习惯一个人……”
澜月殿
杨得意虽然挨了板子,但是行刑的人是个极其有眼力见的,下手下得比别人轻得多。自陛下只身去追陈娘娘,他这颗心就一直悬着没有放下过,直到昨夜陛下平安归来他才睡了个安稳觉。
他本以为这两个人回来时会有什么转变,哪知这转变得愈加严重了,晨起陛下从偏殿回来时,更是一脸的冰冷凝重。
他是看着这二位长大的,知晓陈娘娘的性子,虽然热衷于闹腾,但是不至于分不清轻重缓急,眼下这个情景,究竟是怎么了?
刘彻端坐在玉案前,一手揉上眉心,露出难得倦色。
杨得意上前道:“陛下,您没事吧?”
他摇摇头,语气颓然道:“她说她不愿……”
杨得意登时哑口无言。
他一手撑着额头,继续心事重重道:“朕以为,她会很高兴……”
杨得意知晓陈络绎的性子,更加知晓刘彻的性子,他少年称帝时,江山摇晃不稳,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太后一族实力强硬,他自小就学会在万人面前戴着冰冷面具去生存。
这么多年了,他统共见到过两次这样无助脆弱的刘彻,一次是先帝薨逝,一次便是此刻。
世人皆知金屋已坍,可是,这金屋是筑在刘彻心里的,又怎么会轻易坍塌!
陈络绎被刘彻关在了偏殿,殿门上了把明晃晃的大锁,门口还站着两个期门军。
她在殿内啃着手指甲踱步,一会儿踱到这边,一会儿晃到那边。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突然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把我关起来!你以为把我关起来我就没有办法了吗?我又不是傻子!”
她这么嘀咕着,抬腿朝着殿门就是一脚,实木的门踢得她顿时麻了半条腿,遂立刻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哎呦,救命啊!好疼啊!”她鬼哭狼嚎起来。
殿门口的两个守卫听见殿内的动静,相互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掏出钥匙打开门,陈络绎见时机已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朝外跑,哪知她一条腿还没迈出去,就被两个守卫拦住来。
其中一个低头恭敬道:“娘娘,请您退回殿内。”
陈络绎压着拦住她的两只胳膊,“我不!”她本以为这招百试百灵,从前在候府闯了祸被母亲禁足,她每次都是用这招脱身的。
守卫机械道:“还望娘娘不要为难属下!”说着便将她强拖了回去,还不忘把殿门重新落上锁。
陈络绎瞪了一眼门口,趴在床榻上再次陷入沉思,手指在锦被上画圈圈,画了不知多少圈依旧没有想出别的可以脱身的好计策。
她愁眉苦脸,怨声载道,突然特别想念楚愿,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肯定能助她一臂之力,她掏出怀里的小玉碗,惆怅道:“楚愿啊楚愿,但愿你多长得心眼儿,在发现我还没有回去时快点来救我啊!”
折腾了半天,她也累了,索性直着身子躺在床榻上,大声对着雕梁嚷嚷:“楚愿呐!救命啊!有人囚禁亲表姐了!楚愿!快来救我啊!”
这时,殿门被吱嘎一声推开,她大喜,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心道:不会吧,楚愿真被我给喊来了!要是真的,这也……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虽面无表情,但隐约可见怒意的刘彻,立刻乖乖闭了嘴。脸上一阵忧愁,心里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陈络绎,你这张乌鸦嘴啊!
天知道刘彻的醋意能有多大!忘了十几岁那年的上元节,刘荣送了她一盏荷花灯,好死不死地被他撞见,之后足有半个月没跟她说一句话!
她原以为如今的刘彻不会再计较这样的小事,直到上次在熔岩洞……
刘彻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她坐在榻上,在脸上挤出一朵花来,“嗨,刘彻!”她神情尴尬,“你是想通了来放我出去的吗?”
刘彻盯着她不说话。
她干咳了一声,继续道:“你早晨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但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也很清楚。你一向刚正端直,这么关着我是你堂堂一个天子能干出来的事吗?这像话吗?太不像话了!”说着说着,她由瞎扯就改成肺腑之言了,她跳下床榻,走到刘彻身边,踮着脚努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殷切道:“刘彻,你看啊!你是个皇帝,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你看你身边,有个卫,卫,卫啥来着?嗨,这个名字不重要!”她继续道:“还有个王,王……嗨,这个名字也不重要!总之,她们都很出色,这么多人陪着你,你还缺我一个吗?”
刘彻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却不知死活,语重心长道:“我承认我是很喜欢你,但是咱俩之间是那个,有缘无分嘛!你这样强撑着对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你说是不是?”
她越来越胡言乱语,偏偏还理直气壮。刘彻的印堂之间简直有一团黑气笼罩,“你不必在这里故意气我,至于那个楚愿,若他敢来……”他握起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陈络绎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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