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殡仪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把火化后的骨灰展现给亲属看，且在亲属面前逐一地将其拼凑到灵床上。人生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哭，而是极大的震惊和恐惧。不久前还可以动的人竟然就化作了累累白骨，那只有在电视上才看过的头盖骨竟是我那可亲可敬的奶奶的。我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想到已经永远失去了奶奶，眼泪才弥漫出来。那种痛彻心扉，是与生命息息相关的。
敬香仪式完成后，大家一起送奶奶上山，地点是她曾经多次耕种过的菜地。下葬的过程是不被允许看的，于是众人各扯了一把坟前草回来。吃饭，告别，很快热热闹闹的房子就只剩下了一些至亲。下午是所谓可以超度灵魂的做斋，亲属们被口里念着一些不知道什么话的道士指挥着朝不同的方向跪拜。连续跪了一个小时以后，我的膝盖已经有点直不起来了，只想着这一切赶快结束，我可以尽快坐下来休息会。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奶奶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大姑，也看到表情漠然自由说笑的远房亲戚。哭与不哭之间最大的区别是是否有和奶奶相关的生活细节，触动我泪点的是几处鲜明的对比。奶奶遗像上温和健康的脸庞和水晶棺里被盖得严严实实的遗体，山间小路上送灵的白色队伍和昔日奶奶提着菜篮慢慢走路的身影……所有曾经拥有她足迹的地方都将再也不会有一个我们可以叫做奶奶的人。
奶奶是四世同堂的家族中最大的长辈，因为她，许多平时联系不多的亲戚还在走动，我也因此多认识了些表弟表妹。可以想见，当她不在了，亲戚之间的格局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奶奶娘家的表叔们，过年时可能不会再来了。最难过的是，即使是父亲的兄弟，我的伯父，他们也将不可避免地变得疏远起来。曾经，他们之间最大的话题是母亲，如今他们头上的天没有了，将投入到各自家庭中做最大的长辈。
奶奶的一生充满曲折又堪称波澜壮阔，她平静有力地跟无情的命运做斗争，在黑暗中闯出一片光明来。今天在哭泣的过程中，我也有一些悲愤：是谁让她在生命最好的年华里承受不该有的屈辱？是谁让她在晚年还无法安享生活？是谁让她在卧床的时候连一个现代化的医疗机械都没有享受到？我恨自己的不作为，也恨苍天的以万物为刍狗。她这一辈子，原本可以活得更好些的。弟弟说，奶奶的银行卡里还存有近三万块钱。这钱是她一分一毫地干出来的，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默默积累着：八块钱一天的替人锄地、两块钱一斤的螺丝肉，五块钱一斤的花生米……她不知道通货膨胀，只知道要给儿女减轻负担。
在这有些荒谬的世界里，我失去了一位好奶奶。奶奶，愿你的灵魂得以安息，如有来生，可以把这辈子受过的苦都换成幸福。
2023年11月2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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