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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论浩然之气(下)

孟子论浩然之气(下)

作者: 037c26111bb7 | 来源:发表于2018-09-29 12:02 被阅读26次

五、“一以贯之”与“博学多识”——儒家守不住学之“大本”,就会涌现出一批法家败类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5.1   应结合“恒”与“时”,来领会“守约”

孔子以“一以贯之”论“道”,也以“一以贯之”论“学”,此“学”唯有实现“一贯”,才能成其“大”。孟子在“养浩然之气”章点出“守约”,正是承接孔子所言“吾道一以贯之”。

对于“一贯”与“守约”体会得真切,才能契入孔门成德之学。其实,后世学者仅从义理上把“一贯”与“守约”理解得透彻,也不太容易,往往把“一”与“约”抽象化。古人用一根绳子把多枚铜钱穿起来,方便携带,也算是“一贯”,虽然有助于理解学之“一贯”,但这层意象仅仅落在空间上,还不到位。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点出一个“反”来论学问功夫,须注意,“自反”不是通常所谓自外而内,不能局限在空间意义上,而是反于“本”,或反于“中”。《系辞》曰:“变而通之以尽利”;“变则通,通则久”;“变通莫大乎四时”。对于“自反”,须落在“恒”与“时”上来体会,功夫是连绵不断的,内外是通达的。

孔子常常点出“恒”来论“学”。如:“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孟子称颂孔子为“圣之时者也”,“圣之时”与“集大成”殊途同归。何谓“集大成者”,孟子又以“终”“始”来阐发“集大成”,其实又落在“时”上。所谓“一贯”,既是“本末一贯”,也是“终始一贯”。

“恒”、“时”与“久”通德性,《大学》除了“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一句外,对于“时”阐发得不够。《中庸》阐幽显微,“尽精微”正是落在“时”与“久”上,如“君子时中”“时措之宜也”“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孟子在“养浩然之气”章引出北宫黝、孟施舍作为配角,但对北宫黝、孟施舍两人养勇之道阐发得非常具体,其中蕴含着某种意象。“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似”,体现在哪里?读者应以北宫黝、孟施舍二人养勇之道所蕴含的意象为中介,分别领会子夏之“学”与曾子之“学”。

5.2   北宫黝与孟施舍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北宫黝能泯灭不同对象之间的差别,不论对方地位尊卑贵贱,或势力强弱大小,只要是冒犯了他,必然予以猛烈回击,这也算是“守约”。其养勇之道是“恶声至,必反之”,本质上是一种应激反应,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迅猛反击逐渐锻炼出无所畏惧的勇气,以至于能够做到“不肤桡,不目逃”。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孟施舍养勇之道为“视不胜犹胜也”,从来不考虑战争的结果,无论是胜还是败,均冲锋陷阵,主动出击。常言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头青,愣头青怕不要命的”。孟施舍这一招非常管用,猜测他应该常打胜仗,他打仗取胜的秘诀就是一个字:冲!

一般将领带兵打仗,“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能打赢才打,打不赢就跑。孟施舍对此嗤之以鼻,曰:“是畏三军者也”。两军对阵勇者胜,如果预想未来的战争结局,当下此心就被“利”与“害”所牵制,做不到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了。“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承认自己达不到攻必克,战必胜,只是能够无所畏惧。此心永远安放在“当下”,不瞻前顾后,不左顾右盼,聚精会神,不将不迎,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计较利害得失,将胜败置之度外,视死如归,这就是孟施舍“不动心之道”。不论敌方军队战斗力多么强大,孟施舍不仅是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把敌人看得渺小了,而是能把敌方当作一团空气,给彻底看“空”了,在两军阵前视有若无,故其带兵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朱子注:“黝盖刺客之流,以必胜为主,而不动心者也”;“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朱子如此注解,似乎没有把“不动心”与“不动心之道”区别开,而且没有把其中蕴含的意象给指出来,无法说明孟施舍养勇之道比北宫黝更能“守约”。

孟子曰:“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未知其孰贤”,只是一个婉转的说法,因为前面说“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涉及间接评价两位儒学前辈,孟子小心翼翼。但读者即使不考虑后一句“然而孟施舍守约也”,仅根据前文孟子对二人养勇之道的阐发,也不难分出伯仲。今天不用避讳,可以模仿下文说:“北宫黝之守气,不如孟施舍之守约也”

对比分析一下北宫黝与孟施舍。北宫黝“恶声至,必反之”,其养勇之道是被动的,属于应激反应,犹如“来而不往,非礼也”。孟施舍“视不胜犹胜也”,不以成败论英雄,只管向前冲,其养勇之道更具有主动性。此外,北宫黝与人私斗,属于意气之争,孟施舍带兵打仗奋不顾身,为国家尽忠,公与私也是一考量因素。

5.3   曾子与子夏

孟子论述北宫黝、孟施舍养勇之道,本意是要映射子夏与曾子之学。北宫黝之养勇落在空间上,一般人欺软怕硬,对于有权有势的人越是逢迎谄媚,在弱势群体面前越是趾高气扬。北宫黝这个人很特别,“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对待达官贵族与庶民一个样,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是北宫黝的“守约”。

孟施舍之养勇落在时间上,不以未来战争的结局影响当下拼杀的士气。时间高于空间,在“时”上能“守约”,自然也体现在空间上。孟施舍之所以不计较战争的胜负成败,在于能把自己给“舍”了,把自己看“空”了,同时也就把敌方给看“空”了,人我双遣,内外两忘,这是孟施舍之勇。而北宫黝这个人“我执”非常严重,不然就不会睚眦必报了,只是对于贵族与平民能够同样对待。显然,孟施舍相对北宫黝更为守约。

《大学》点出格物功夫,须知,格物不是格空间中的物,“物犹事也”,要落在“时”上。阳明先生年轻时格竹子,格空间中的物体,实则是“逐物”。物体在空间中延伸,事情在时间中展现。孔子开示子路“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在事上磨练,这才是真正做格物功夫。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对比分析春秋五霸与战国七雄,有助于领会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差别。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但一段时期只有一个霸主假借周天子名义维护天下秩序,各个霸主轮流坐庄,如齐桓公之后是晋文公。虽然是个乱世,但名义上周天子还是天下共主,仁义的假面具各诸侯国还不敢公然抛弃,天下还能勉强“定于一”。到了战国时代,七雄并立,没有一个带头大哥维持秩序,只剩下武力征伐,“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主导着整个战国时代,每个国家都有危机感,要么是变法图强,侵略或灭亡他国,要么是衰败下去,被侵略、被消灭。至圣孔子与亚圣孟子分别生于春秋与战国,孔孟之道,一以贯之。孔子温文尔雅、中正平和,孟子大义凛然,气象如泰山岩岩。但展现出来的性情,却是触机而显的“迹”,必然打上时代的烙印。

孟子指出“然而孟施舍守约也”,再结合“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孟子隐而未发的这层意思就是:曾子之学比子夏之学更为“守约”。

从《论语•子张》篇记载子游与子夏之间的一段隔空对话,就可以看出子夏之学只是博学多识,没有真正在“守约”上用功夫。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子游认为子夏之门人小子只适宜学习洒扫、应对、进退这些枝末细节,“抑末也,本之则无”,实则是批评子夏之学舍本逐末。子夏为自己辩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子夏认为学习是一个过程,自己传授弟子不是舍本逐末,而是按照循序渐进的原则,先易后难、由浅入深。

“孰先传焉?孰后倦焉”,其中,“孰后倦焉”出自孔子所言“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子夏以为,“学”只要永不停息,有始有终,就能积小成大,最终成就圣人之德,如荀子曰:“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子夏与荀子之学务外而遗内,博而寡要,与子贡一开始所犯的错误一样,把“圣”等价于“多学而识”。

《大学》曰“事有终始”,《中庸》云“诚者物之终始”,儒家经典均说“终始”,不说“始终”。子夏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须注意,先“始”而后“终”,此“学”在开端处就失却了本原,自“始”而“终”,只是量的积累,乃孔子所谓“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曾子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区分内外本末与先后终始,只是“近道”,这是提醒学者:须在区分本末的基础上再贯通本末,在区分终始的基础上再贯通终始。子夏说“孰先传焉?孰后倦焉”以及“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也点出“先后”“终始”,但与曾子只是在言辞上近似。

子夏之学舍本逐末,在于没有贯通先后终始,没有在“恒”与“时”上做心性功夫,“守约”的层次太浅,犹如北宫黝养勇落在空间上。曾子曰“事有终始”,“始”与“终”是一贯功夫:一方面,“始”指向“终”,才成其为“始”;另一方面,“终”作为集大成者,只是复其初,“终”又合于“始”。

孟子说“孟施舍似曾子”,曾子与孟施舍只是在某些方面近似,曾子之学与孟施舍养勇之道均落在“时”上,但一个是德性意义上的“时”,一个是物理意义上的“时”。

5.4   曾子与孟施舍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曾子所谓“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前面已经指出,养勇之道实则是论孔门之学。

“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施舍相对于北宫黝为“守约”,但与曾子相比,就从“守约”下降到“守气”。“守约”具有相对性,如《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守约”功夫进展到更高一境界,回头看自己以前的“守约”功夫,便是“守气”。孟子曰:“文王望道而未之见”。阳明先生曰:“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又曰:“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可以结合亚里斯多德的形式质料学说来体会“守约”之相对性。

孔子表扬颜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在旁边听了很不服气,问:“子行三军,则谁与”?孔子答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孟施舍之“视不胜犹胜也”,与“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近似,属于血气之勇这一类型。

孟施舍瞧不起“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此类似于孟子所谓“求在外者也”。“视不胜犹胜也”,胜败一如,做到“守约”,好像是“求在我者也”。孟施舍“视不胜犹胜也”,无论胜负,均向前冲。如果仅从数量上考察,曾子区分“自反而不缩”与“自反而缩”两种情况,反而不如孟施舍守约。而且一自反,就有内外之分,自反的结果也是两个:或反身而诚,或反诸身不诚;或自反而缩,或自反而不缩。

从“时”上考察孟施舍之守约,胜或不胜,都是指向战争的结局,但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丝毫不会影响当下作出抉择。时间分一个“始”与“终”,孟施舍不让未来的“终”影响当下的“始”,这就是“不动心”,主动意味浓厚。做到这一点非常难,不考虑战争胜败,只管向前冲,在两军阵前能够把敌人彻底看“空”,其实也是把自己看“空”,内外人我两忘,才能视不胜犹胜,视死如归。

孔子曰:“下学而上达”。基于“学知”基础上的“生知”,才不会凌空蹈虚。先要区分内本外末,在此基础上打通内外,贯通本末,此学成其大,才能真正泯灭内外人我之间的差别。直接说内外两忘、无内无外,或无人相、无我相,只是虚说光景。所以,从境界上考察孟施舍之“不动心”与曾子之“守约”,前者无本而后者有本,孟施舍之内外两忘,远不及曾子之内外二分。

“内外两忘”“一念不起”,阳明先生界定这种虚静状态为“养得气宁静”,不是“未发之中”,也不是“求中”功夫,犹如孟子说“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阳明先生又说“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如果以“未发之中”为参照审视“气宁静”,也是处于放溺状态。孟施舍凭着这股奋不顾身的血气之勇,在敌我双方力量差距不太大的情况下好使,如果双方军事实力悬殊过大,就是以卵击石了,比“掩耳盗铃”实在高明不了多少。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自反而缩”近似于孟子所谓“反身而诚”,先自反其心,叩其良知,觉得如此做,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再去做的时候,就显得理直气壮。“虽千万人,吾往矣”,大勇合于道义,由内而外、势不可挡。但是,对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理解,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好像说的是气势,其实是说德性之感而遂通、化育流行。应结合“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以及“仁者无敌于天下”来领会其义。

曾子之“不动心”,体现为“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似乎没有点出“时”。须知,“反”,不是反于“内”,而是反于“本”,反于“中”。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贯通内外本末的同时,先后终始也得以打通。孟施舍“视不胜犹胜也”,其“不动心”虽然落在“时”上,但此是物理意义上的“时”,“始”在“终”前,且“终”与“始”相决裂,没有贯通。落在空间上,对应的是内外两忘,而不是致广大,不是“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5.5   曾子与北宫黝

北宫黝之养勇落在空间上,能泯灭不同对象之间的差别:“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褐夫与诸侯在北宫黝面前体现不出尊卑贵贱的差别来,不管谁冒犯了他,均睚眦必报。表面上看,北宫黝似乎比曾子更为“守约”。

孔子曰:“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惧,不是惧怕,决不是遇到一件事情产生畏难情绪,而是收敛其心,小心谨慎,慎重对待,勇于担当,这才是做格物功夫。再看北宫黝养勇,“恶声至,必反之”,这是情绪的发作,发泄私愤,此心向外放溺了。所以,北宫黝这个“守约”,层次远远不够。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只要稍微侵犯他,就作出反击,侵犯自外面来,反击也落在外面,被动地作出反应,好比是“逐物”。

北宫黝虽然通过一次次的应激反应而实现了内心无所畏惧,但这是被动的、消极的,也是外放的,勇气的增加以损害内在的良知与恻隐之心为代价,得不偿失。“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这确实是勇敢,但弱势的民众如果不小心触犯了他,也予以反击,就显得刻薄或者说残忍了。

有的人一生经历挫折,逐渐磨灭了善良的天性,内心变得阴暗,成了“土豪”以后盛气凌人,觉得别人都对不起他,好像要把失去的尊严给追讨回来,甚至无比仇恨社会。有的人穷且益坚,备尝生活的艰辛但仍然乐观向上,保持一颗仁民爱物之心,富贵以后会尽力提携他人。孟子曰:“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敢于直面磨难,此心向内收敛,做“动心忍性”的功夫,那么,磨难不但不能把人击垮,反而是进德之资粮。孟子曰:“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北宫黝睚眦必报,不懂得做“自反”功夫,增加了勇气,丧失了天良。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作为老师,对于子夏能耳提面命,但子夏对于孔子的忠告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孔子逝世以后,子夏到魏国讲学,门下出了李悝、吴起等法家代表人物。荀子也是子夏这一支脉的门弟子,荀子门下有韩非、李斯。儒家守不住学之“大本”,就会涌现出一批法家败类。儒家忠君,事之以礼,忠君为了安天下之民。法家无条件忠于君主个人,长君之恶甚至逢君之恶,眼中只有君主,不知有天下。

孟子作为子夏的晚辈,只是说“北宫黝似子夏”。体会孟子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对于子夏的批评不亚于孔子所言“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子夏及其门弟子只注重博学多识,德性修养跟不上,此是《中庸》所谓“知者过之”,或如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点出一个“反”来论学问功夫,须注意,前面有个前提:“万物皆备于我矣”。吾心本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向内自反的同时也向外扩充,一开一阖,往来出入,没有止息。为什么要结合“恒”与“时”来体会孔门之学?因为“自反”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且不是空间意义上的由外而入于内。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这正对应“学知利行”,“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对应“生知安行”。体会“朋从尔思”,分一个“感”与“应”,有内外人我,虽开阖出入,但有个本原在内。北宫黝通过“恶声至,必反之”锻炼出“不动心”,冒犯自外面来,北宫黝的反击也落在外面,似乎也有个往来出入,考察其心却是向外放逐的。这层意思落在“学”上说,正是“义袭而取之”,告子与子夏均是如此。

 

  

六、告子养心与养气功夫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整个“浩然之气”章围绕“不动心”这个话题而展开,公孙丑在功利上转圈子,孟子主动抛出告子,指出:“告子先我不动心”。一下吸引了公孙丑的注意力,接着问:“不动心有道乎?”公孙丑本来想知道孟子与告子如何养得此心不动,顺便比较一下两位贤者境界之高下。孟子知道盘旋在公孙丑心中的私心杂念,不愿意多谈自己,所以不直接作答,而是详细阐发北宫黝、孟施舍养勇之道,目的却是映射子夏与曾子。对比曾子与子夏之学,出于公心作褒贬取舍,最终还是要为孔门之学端本澄源。

孟子到齐国担任客卿,公孙丑应该刚入孟子门下不久,孟子说的这段话他是听不懂的,兴趣也不大,所以继续追问:“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下面,孟子就开始谈告子如何养得不动心,引告子之言:“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告子与孟子生于同一年代,只是年龄偏长,且不是儒门同道,所以孟子点评告子直截了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6.1   告子不动心之道

“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脱离了语境,单独分析告子说的这一句话,是很难理解的。尤其“言”与“求”,对于解读告子不动心之道非常关键,但古人对这两个字的注解,莫衷一是。

为方便讨论,先把这句话转化成肯定的句式:“得于言,则求于心;得于心,则求于气”。孟子为何认可后者而否定前者?思考这个问题有助于解读告子说的这句话。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下文开示“知言”“养浩然之气”功夫,透过言辞去体贴义理,不过是随机设教,目的还是要阐发孔门之学。孟子点出“知言”与“养浩然之气”这样的说法,本身具有偶然性,正是在映射告子“得于言,则求于心;得于心,则求于气”,好像是要为告子之学补偏救弊。所以,应通过孟子开示的知言养气功夫来反推告子所言“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先看东汉赵歧的注解:

“不得者,不得人之善心善言也。求者,取也。告子为人,勇而无虑,不原其情,人有不善之言加于己,不复取其心有善也,直怒之矣,孟子以为不可也。告子知人之有恶心,虽以善辞气来加己,亦直怒之矣,孟子以为是则可。言人当以心为正也。告子非纯贤,其不动心之事,一可用,一不可用也。”

赵歧对告子这句话做如此注解,与孟子对告子的评价合在一起考察,倒是能自圆其说。只是赵歧接续着北宫黝养勇之道来解读告子之不动心,没有把“浩然之气” 章的义理脉络给理清楚,对于告子不动心之道完全给曲解了。

“浩然之气” 章分前后两节:前一节以子夏之学来映衬曾子之学,北宫黝与孟施舍这两人养勇之道都走极端,根本不可取,但其中蕴含着某种意象。“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孟子详细阐发两人养勇之道,只是以此为中介来领会子夏之学与曾子之学。后一节孟子先阐发告子之学,并作出点评:“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进而因病用药,开示知言养气功夫。只要理解了孟子的思路,就决不能再接续着北宫黝养勇之道来解读告子之不动心。

再看朱子给出的注解:

“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动之速也。孟子既诵其言而断之曰,彼谓不得于心而勿求诸气者,急于本而缓其末,犹之可也;谓不得于言而不求诸心,则既失于外,而遂遗其内,其不可也必矣。然凡曰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

在《朱子语类》中,朱子与学生多次讨论告子不动心之道:

“‘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此告子不动心之法。告子只就心上理会,坚持其心,言与气皆不理会。‘不得’,谓失也。有失于其言,则曰无害于心,但心不动,言虽失,不必问也”。

“‘不得’,犹曰失也。谓言有所不知者,则不可求之于心;心有不得其正者,则不可求之于气。孟子谓言有所不能知,正以心有所不明,故‘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其不得于心者,固当求之心”。

“勿求于心”、“勿求于气”,朱子把两个“不求”当作告子之不动心之法,对于“不动心”的理解太直接,也过于肤浅。须知,这句话本是说告子的“不动心之道”,而不是“不动心”本身,前者是说功夫,后者说的是境界。孟子直接引述告子这句话,转化成:“得于言,则求于心;得于心,则求于气”。告子不是不“求”,只是需要为前后两个“求”分别设置一下前提条件。

6.2   不得于言,勿求于心

“求”,是告子心上所做的功夫,如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如何理解“言”?对于解读告子这句话非常关键。这个“言”不是一般人说的话,也不是告子之言,此“言”近似于“法语之言”。黄梨洲在《孟子师说》中指出:“‘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此四句是告子一生学问。‘言’者,天下之义理也。告子以为义理散于天地万物,心之所有者惟知觉,故不以义理求之于心,心既空无所有,则一切行事靠我之气不得,须求理于天地万物,故勿求于气”。

告子一生的学问功夫就是“得于言,则求于心”,有得于言,领会了言语中蕴含的义理,然后反求诸心,以义理来充实涵养其心,犹如《中庸》所言“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为什么孟子说:“‘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因为“言”在“心”外,得于言而求于心,即是心外求理,非求之在我,正如下文孟子说:“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曾子与孟子,传承的是孔门正学,子夏与告子均是“义袭而取之”。向心外求“理”,不仅支离决裂,而且功夫是间断的,不能连绵恒久而打成一片。阳明先生反复强调,功夫须晓得“头脑”,后天所做的一切功夫,只是去尽自家这个先天本体。

《中庸》八章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善”不是从心外袭取而来,“择乎中庸,得一善”,此是性善,反求诸己,潜在于性体的“善”就被激发出来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学》连用两个“明”,后一个“明”乃性德之“明”,《中庸》所谓“自诚明,谓之性”。

孔子曰:“仁远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自家这个心体本来廓然大公、圆满自足,这是后天修学功夫成为可能的内在根据,也是逻辑前提。为仁由己,只要真正向内做功夫,“求”是无条件的,故下文孟子开示“必有事焉”。向外求,可能“得于言”,也可能“不得于言”,功夫失却“头脑”。

注意体会“得于言,则求于心”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虽然两种陈述所表达的意思相同,但孟子以“必有事焉”或“至诚无息”来审视告子的学问功夫,取“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这种表达方式,才能更好地揭示告子学问功夫中隐藏的病痛。

《大学》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君子须通过格物穷理功夫来涵养充实此心,如阳明先生指出:“必须身习其事,节制渐明,智慧渐周”。《中庸》曰:“成物,知也”。《中庸》论“性”不论“心”,“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不必格物穷理以尽其心,而是直接以德性之“知”来成物。

对比“成物”与“格物”,有助于领会孟子所言“知言”与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之间的区别。但要注意,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与《大学》格物功夫不同,而是类似于“逐物”。

何谓“知言”?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不是要用思维去分辨与考察诸子百家言论之偏正得失,须知,“知言”不逐外,从中须体会出“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这层意思。如阳明先生指出:“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良知原是完完全全,自然能知是知非,“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

6.3   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这是告子的养气功夫。“得于心”,即此心能定能安,然后以心之义理去统率气,使气得到充实涵养。

孟子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孟子认可告子的养气功夫,正如朱子所言:“凡曰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如果完全认可,孟子就不必阐发养“浩然之气”了。

为什么不认可告子的养心功夫却认可其养气功夫?孟子不待公孙丑发问,自己作出进一步解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朱子注曰:“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夫志至焉,气次焉”这句话承接“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朱子把“至”理解为“至极”,把“次”理解为“其次”,阳明先生认为朱子对“志至气次”的理解有偏差。

问志至气次。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传习录》73条)

告子的养气是“得于心而求于气”,“得于心”即心能定能安,然后以心之义理去统率气,使气得到涵养。“不得于心”乃心有未安,不能“持其志”,如果这时以心去统率气,不但不能养气,反而会暴其气,所以孟子说“‘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

告子的养心功夫属于“义袭而取之”,失却本原,对应养气功夫也只是养其小体,故曰:“气,体之充也”。孟子所言浩然之气却是充塞于天地之间,过化存神,上下与天地同流,浩然之气周流不息,即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仁。

阳明先生曾指出:“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此心恬澹虚无,不必着意去养气,气自然得到涵养,相对于儒家“求中”功夫(念念存天理、去人欲)来说,养得“气宁静”虽然属于“守气”,但比告子养气功夫——“得于心而求于气”,更为“守约”。这正如孟施舍跟曾子相比为“守气”,但跟北宫黝相比又是“守约”。 

 

 

七、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章)

公孙丑先前问:“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孟子只说告子之不动心,没有提自己。公孙丑非常想知道自己的老师德性修养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所以又追问:“敢问夫子恶乎长?”朱子注:“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长而能然”。

孟子答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这是引述告子的原话。孟子相对于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得于心而求于气”分别开示“知言”与“养浩然之气”,当然比告子更为“守约”。

7.1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公孙丑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自己善于“知言”与“养浩然之气”,公孙丑对后者更感兴趣。

孟子曰:“难言也”。浩然之气是心上集义功夫自然涵养生发的,属于德性与功夫,难以言表,与散漫而不着边际的公孙丑论浩然之气,就更难了。但孟子不是为了接引公孙丑,而是要护持孔门正学,为后人留下阐发心性之学的一段文字。陆原静问文中子为何却有续经之非?阳明先生答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连用两个“至”,如《大学》点出“至善”,《中庸》开示“至诚”。“至大”与“塞于天地之间”呼应,与其说论“气”,不如直接说论大人之学,如《大学》曰“明明德于天下”,《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朱子注曰:“至刚不可屈挠”。“刚”与“屈”或“曲”对立。此学如何能成其大?孔子曰:“予一以贯之”。“至刚”就是养浩然之气中的守约功夫,或者说是蕴含在“至大”中的“一贯”。

告子“得于心而求于气”,“心”与“气”之间的关系,如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孟子这里又以“至大至刚”来描述浩然之气,“至刚”与“至大”分别指向“气之帅也”与“体之充也”,从而体现出告子养气功夫与孟子养浩然之气之间的区别。告子以“心”去统贯“气”,表现为“持其志”,也算是“刚”;告子所涵养的“气”充遍周身,但与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相比,就显得小了。

“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以直养”与“至刚”呼应,此是功夫,“则塞于天地之间”为效验。孟子曰:“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美、大、圣、神四者基于“有诸己之谓信”,“信”的本义就是“直”或“诚”。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害”就是“屈”,就是“罔”,心失其本体而不得其正。《大学》曰:“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自谦”即“自慊”,与“自欺”相对,《大学》以“毋自欺”(自谦)阐发“诚意”功夫,孟子则点出“以直养而无害”来养浩然之气。

7.2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对比告子养气功夫——“得于心而求于气”,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如阳明先生指出:“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孟子这里不直接点出“心”(性),是为了避免“心”与“气”相对举,以至于决裂为二,故只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在另一章,孟子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道”与“理”,其义一也。

“明明德”功夫贯通《大学》三纲八目。如“天下平”即是“明明德于天下”,同理,“国治”“家齐”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修齐治平皆是心上功夫,或者说,身、家、国、天下皆是“心”。浩然之气虽充塞于天地之间,但也只是在自家心体上做功夫,故曰:“无是,馁也”。下面说“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也是此意。

孟子曰:“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养气功夫正是舍本逐末,以小害大,“得于心而求于气”,身心割裂为二,心性离开本位而下降到躯体这个“小体”上做功夫。孟子以“气,体之充也”来界定告子所养之气,此“气”只是在自家身体上运化流行,乃阳明先生所谓“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为了把浩然之气与告子养气功夫区分开,孟子特别指出“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集义,以“生知”本体去提撕“学知”功夫,学问功夫真切笃实而不凌空蹈虚,但也只是去尽自家这个心体。须注意,孟子用“集”而不用“积”,“集义所生”与“义袭而取之”相对,如果从心外袭取而来,只是多学而识,就应该用“积”。

“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与“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只是换一种表述。浩然之气“配义与道”,但义(道或理)为吾心所固有,行自慊于心,“义”即融贯在其中。

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行有不慊于心,相当于孔子所言“盖有不知而作之者”,两处都在说“知行合一”。行自慊于心,“自慊于心”属“知”,且是德性之知,“行”根于德性之知,“行”即是“道”。

“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朱子注曰:“然则义岂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内义外,而不复以义为事,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浩然之气矣”。在《告子》篇,告子与孟子辩论,提出“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告子与孟子之间展开的辩论,从时间上看确实发生在前,但解读“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不必联系《告子》篇。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属于“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正是以“义”为外而不知“义”,故孟子裁定:“‘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7.3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朱子曰:“赵氏、程子以七字为句,近世或并下文心字读之者亦通”。“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应如何断句?赵歧与程子均断句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朱子注曰:“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

朱子对于“必有事焉”理解得浅了。孔子教子路“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是在心上做格物功夫,“必有事焉”也是在做格物功夫,只是更入于精微。

“必有事焉”,这个“事”字义深,应结合《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物”来体会其义。“不诚无物”,《中庸》合于“诚”而言“物”;“必有事焉”,孟子合于“心”而言“事”。“事”即心上功夫,“必有事焉”,指心上功夫连绵不息,须臾不间断,《中庸》所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如何才能做到“必有事焉”?学问功夫须契入本原,须晓得“头脑”。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

《传习录》68条:“‘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朱子有诗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朱子这两首论学诗与阳明先生这句开示,均强调学问功夫须“知本”。

朱子以“预期”注解“正”,不太稳妥。《中庸》25章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应从“必有事焉”体会出“率性”这层意思,断句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更为合适。“而勿正心”与“必有事焉”,一反一正,犹如前文所言:“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义”从外面袭取而来,“求于心”即是正其心,“心”只是做“正”的宾语,如此用功夫,窒息了生机,没有着落。阳明先生指出:“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孟子接着说:“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从境界上看,“必有事焉”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契入中道,自然不忘也不助。“忘”、“助”分别对应“不及”与“过之”之两端,但孟子讲述宋人揠苗助长的故事,只阐发“勿助”,正是接续着“而勿正心”。

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求”是“忘”;“得于言而求于心”,“求”则是“助”。无论“求”还是“不求”,只是在“过”与“不及”两端游荡,非“忘”即“助”。告子养气功夫同样如此。

朱子也认同断句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并且指出:“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大学》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而后心正”。《大学》所言“正心”,不是“动词+宾语”的逻辑结构,从“正心”过渡到“心正”,由功夫而复其本体,阳明先生所谓“正心,复其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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