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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明暗交界线

第四话 明暗交界线

作者: 刘敬德 | 来源:发表于2023-03-21 14:29 被阅读0次

    常远山放下手中的炭笔,画已成,那是一副冬季的街景速写。打横构图,马路伸延至远方,沿街的居民楼和商铺,被大片树木覆盖。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稍作休息,起身走到一米开外,目光回到刚刚完成的画上。蹙起眉,怏怏不悦,他方才就觉得处理近景的银杏树时,笔触太刻意,死板过头;走远一看,整个画面色调太灰。不怎么样,至少不如他从前画的好。

    一刻钟后,叶元心也到了阳台。

    她手里拿着热水壶,为丈夫的杯里添水,临走前,看了眼那副画。

    “挺好的。”她的评价万年不变。

    “不怎么样,太灰了...还有这里...”常远山一一指出不尽人意的地方,即便妻子不懂,不妨碍他说下去。

    叶元心一会儿应“嗯”,一会儿答“原来这样”,放在从前她是会认真听的,至少装作那样,但今天她竟心生一丝厌烦,像是通勤路上被菜场大妈突然拉住聊些鸡零狗碎的家常。

    休息日的下午,她亦不休息,在书房工作,整理意向客户名单,哪些到了成交前的关键环节,哪些先做日常联络...归类做标记,写上计划。

    十二月的业绩未达预期,虽才过一周,但叶元心知道,那股拼劲不能丢。箭架在弓上,随时蓄势待发,从前试过放松一阵子,不过几日,她又逼自己重回这种工作状态。

    倒是从未听过丈夫提及工作上的困惑,她早知常远山在事业上得过且过,每当他兴致勃勃谈起画画上的事,还有生活中无关痛痒的琐碎,叶元心都觉得眼前的丈夫仿佛一个初中生般幼稚。

    恐怕让叶元心烦躁的事还要徒增一件,每月第一个周末,夫妻俩会去她爸妈家吃晚饭...而今天,竟忘了这件事。

    下午四点,叶元心在往手机备忘录里添加行程时,猛地想起这件事,她停下手头的工作,返回客厅。

    常远山依然待在阳台,他撕掉了刚刚完成的速写,重新起稿,这次试着竖向构图,刚铺完大色块...

    “远山!”叶元心唤了一声丈夫,见他没有反应,只得走到阳台再喊一句。

    常远山将画板随手放下,手上尚有炭粉,来不及仔细去洗,和妻子出了门。

    抵达娘家时,刚过下午五点,与往常无异,叶元心松一口气,不愿每月一回的聚餐还迟到。

    爸妈如今住在铁路小区一楼的两居室,爸爸病后,几人商量,租出去从前三楼的房子,换了同一小区的这间,方便他轮椅进出,康复尚算顺利,如今可以拄拐杖走路了。

    叶元心和爸爸坐在露台聊天。

    爸爸坐在藤椅上,旁边立一根防滑拐杖,眼神在手机屏幕和叶元心身上来回跳动,每瞧她一次,聊个两句,再低头继续看小品,播放中的是赵丽蓉的《打工奇遇》。比起聊天,爸爸显然对他手里的智能手机更有兴趣,从前他不会看视频、不会斗地主,最多听音乐,住院期间,丈夫手把手教会了他。

    叶元心来回踱步,打量起露台上的盆栽,富贵竹叶子黄了,角落里有一盆枯枝败叶,那是未能捱过冬天的绿箩,只剩两盆虎皮兰最精神,她无心研究绿植,全为打发时间。

    此时,常远山和妈妈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橘香和蒜味,经高温油炸后,气息扩散至整间屋子,那是常远山拿手的陈皮蒜香排骨。厨房里的两人有说有笑,声音不时传到露台这一边。叶元心一家的厨艺都拿不出手,碰上个会煮饭的女婿,妈妈如获至宝,每次常远山下厨,都在旁边取经。

    妈妈未必真就需要上这一堂烹饪课,不过是太过精明,知道叶元心的真实想法。

    “不妨再斟酌下,要过一辈子的。”

    一年多前,她跟父母提到了常远山求婚的事,妈妈看出她是念在常远山照顾爸爸的恩情,私下和叶元心说了这样一句话。

    后面婚还是结了,兴许妈妈担心叶元心的冷淡会被常远山识破,便在这每月一次的聚餐时,替女儿给予他些家庭的温暖。

    叶元心觉得妈妈过虑了,从事保险销售六年,她擅长拿捏他人心理,自信足以应付常远山,但她亦错了,生活不是商业交易,常远山牺牲的那份阳刚之气,换来了一眼看透叶元心的本领。

    晚餐临近结束,见叶元心没怎么动那碗鲫鱼汤,常远山问她:

    “是不是淡了?”

    汤确实淡了,未盖住腥味,但叶元心知道,那是常远山刻意为之,每次来爸妈这边,他的菜肴总是减少盐量。

    “不会,米饭吃多了,喝不下了。”叶元心放下碗筷。

    “吃这么点。”妈妈抱怨了一句,“太挑食,等怀孕了你就知道多辛苦...”

    叶元心讨厌这个话题,她毫不掩饰地瞅了一眼妈妈,示意她就此打住。

    “不急,他们都还年轻。”爸爸唱起了红脸。

    “少管我的事!”叶元心抛下一句话,带着脾气离开了餐桌。

    “是我。元心早想要了,我还想过几年二人世界。”

    常远山为她解围,顺势把话题引开,谈起春节两人准备去旅游的事情,并无此事,那纯属他个人的即兴发挥。

    夫妻俩从未一起旅游过。国庆长假时准备自驾游去南京,补度蜜月,酒店、门票都准备好了,常远山突然受伤,亦只能作罢。叶元心安慰他来日方长时,真心实意,但如今回看,怎么都像是一句讽刺。

    周一的清晨,下起阵雨。

    雨水浇灌着公寓门前的两颗梧桐树,解了它们入冬以来的干渴。雨点随风飘进阳台,滴在了画板上,纸上的炭粉浸湿后晕开,水渍似一朵朵绽放的黑蜀葵。

    常远山要晚些时间,才能发现这浑然天成的图腾。他比往常早起了一个小时...用砂锅炖着鸡汤,放了天麻和红枣,家里的姜用完了,怕妻子觉得油腻,索性剥掉鸡皮,刮去鸡油。另一个灶眼上,锅里的水滚了,他蒸上几个糯米烧麦,准备叫她起床吃早餐。

    叶元心坐在餐桌前,睡眼惺忪。她承认在冬天的早晨,一碗鸡汤比一杯黑咖啡更能温暖她的身体,但她不愿因此牺牲半小时的睡眠时间,几次劝说丈夫无果,便由得他连早餐也要在家里煮。

    常远山发现那副被淋湿的画,是出门上班前,到阳台收袜子的时候,可惜他只是把画板放到了墙边,立着晾干,未仔细看一眼。

    雨还在下,通往城西的快速路上,早间八点半准时堵车,今天更甚。

    叶元心早知道如何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或者补眠,或像今天,拉下副驾驶的遮光板,用镜子化个妆。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叶元心抓住那个时机,涂上了口红。

    “商量个事。”常远山开了口。

    “嗯。”叶元心把气垫和口红放回了包里,又问道:“怎么了?”

    “这周六中午,陈磊的订婚宴,你也来吧!”

    “我看看时间。”叶元心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随意翻动着,借假动作掩饰起自己的慌张。

    她知道常远山那个同事陈磊算是他来往最密切的朋友,作为妻子,理应到场。但是她马上想到了,周六是她和杨川每周约定的时间,上午去医院,再一起吃饭。难怪常远山会提前好几天和她商量,她一个月前是怎么和丈夫说的?年底公司有个新产品,每周六要培训...    她想起来了,说了句。

    “恐怕不好和公司请假。”

    “没事。”常远山淡定回道。

    ……

    “没事。”

    那天中午,听他妻子不能来时,同事陈磊也是这么回答的。

    两人去了老地方——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各点了份卤肉饭。常远山吃得很快,剔过牙,喝起免费茶水。陈磊还未吃完,正玩着手机游戏,时不时往嘴里送一口食物,常远山催促道:

    “喂喂喂,快点,别玩了。”

    “哎,输了。”陈磊叹了一口气,“对了,你家里没事了吧。”

    “没事了。”常远山喝了一口茶,他不顾陈磊又开始了新一局游戏,思绪早已飘向别处。

        十月下旬始,他和妻子再未遇到什么古怪事情。好事情倒有一件,叶元心的头痛好多了,常远山自认有他的功劳,是那一盅盅药材汤发挥的功效,天麻定惊安神、红枣养血气,枕头也换成了荞麦枕芯。可他错了,若是单凭几碗汤就能治愈偏头痛,哪还用得上大费周张去中医院做针灸呢?

    这件事,他有功,杨川亦有,甚至占主要。

    十一月初,杨川为叶元心挂了市中医院脑病科主任的号,杨川现身说法,那位医生当初通过针灸治疗过他亲戚的头痛,整个疗程花费不低,但见效明显。

    叶元心对头部被扎针,始终抱有恐惧。他和叶元心约定,如果一个月还没有效果,就不再逼她去了。

    开始连续治疗十天,每天中午杨川接叶元心去中医院,针灸结束,吃顿便饭,再把她送回公司。效果显著,头痛发作不那么频繁,痛感也轻了。

    后续治疗只需要每周一次,杨川建议定在周六,休息日人更放松,效果更好。其实,他是为了不用着急把叶元心送回去,两人能多待一会。叶元心怎会猜不透他的想法,却遂了他的意。

    十一月,节气小雪那日,治疗结束后,两人准备去一家港式茶餐厅。

    未到目的地时,叶元心感到闷,在车上干呕了几声。杨川将车停到路边,刚想将瓶装水递过去又收了回来,想起医生的嘱咐,开口说:

    “刚针灸,不能喝凉的。去我那儿喝杯热水,也可以休息。”

    叶元心点了点头,听出是种暗示,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早默认两人的关系回到从前恋爱时。

    杨川还住在老地方,市中心的一处三居室。大学毕业时购置的,家里给首付,他自己还月供,和叶元心恋爱不久,开始了装修,两人同居期间也住在这里。

    坦白说,到杨川家时,叶元心的胸闷早已缓解。她看着那熟悉的环境,玄关处的置物托盘是当初她网购的,家具摆设未动过,步入客厅,从前两人的合照还放在电视柜的上面,她刚想拿起相框...

    “水。”杨川递了杯热水过来。

    “你还留着?”

    “嗯。”

    那合照是2010年春节期间,在成都旅游时请人帮他们拍的,照片上,叶元心比着‘耶’的手势,笑得眼睛都没了;旁边的杨川照出来都重影了,按快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吻了叶元心的脸颊。

    下午三点,叶元心午休醒来,杨川就坐在床边看着她。

    “外卖到了,在餐桌上。”

    “别盯着我睡觉!吓人。”叶元心抱怨道。

    他们都意识到,这段对话在几年前,曾经出现过。

    不管了!叶元心在心里喊。她突然将杨川抱住,接着吻他...那口腔里的烟味,让她神经麻痹。

    他们感受着彼此熟悉的体温,叶元心身体更烫,心跳更快,比起从前更主动...她嫌弃杨川脱衣服的速度太慢,伸出手帮他解扣子,解腰带,直至身上全部衣服褪去。

    她舔着杨川的耳后,那是她的旧习惯;接着,舌尖顺着他的脖颈、胸膛、腹肌,一直向下,那是她的新花样,嗅到一丝汗味,让她愈加兴奋...

    不管了!

    那一碗碗鸡汤,那一根根毫针,都不足以治愈她的偏头痛,唯有杨川。

    时逢冬至前夕,傍晚时分。

    商业街中庭,立起一颗两层楼高的圣诞树,树上挂着铃铛和雪花,环绕一圈灯带,顶部一颗金色星星。转角处新开业的奶茶店,全场买一送一,大排长龙,一对情侣等得不耐烦了,退出队伍。

    二楼烤肉店的服务生,在一楼街边派传单,站了大半天,小腿静脉曲张,她面无表情地将传单发给下一位行人。

    “您好!看一下。”

    “好,谢谢。”

    那是今天第一个这么对她说的人。

    常远山扫一眼传单上的内容,对折放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尽管商业街离家仅十几分钟路程,他却初次涉足。常远山多网购衣物,叶元心比他逛街的次数还少,她有常穿的品牌,换季时才去,一次只买一两件,单价贵得咋舌。

    交往初期,他常苦恼送什么礼物给叶元心。后来摸索出一套方式,每逢纪念日、节日,他下厨做一餐晚饭,配上妻子喜欢的红酒,再送一束花。但这次不同,元旦将近,那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

    兜兜转转一圈,他最终停在一家首饰店前面。聚光灯的映射下,人造宝石和水晶显现出浮华的光芒,常远山想象着妻子戴上其中一条项链的样子。他驻足在橱窗前有一阵了,一位女导购推开店门,走到他旁边,刚想开口介绍。

    “抱歉,我们先看下!需要的话找你。”

    一个清透的女声叫住了她,导购点点头,退回店内。

    常远山回头望去,安凝一身校服,提着从便利店打包的晚餐。

    “嘿!”他打了声招呼。

    “在挑礼物吗?”安凝瞥了眼橱窗,目光落在常远山刚刚看的那条项链上,看价格,材质多半是铜银合金,吊坠是蝴蝶结造型,上面镶嵌着水晶。

    “是啊。”

    “她未必喜欢这样的。”

    “啊?”常远山疑惑地盯着她。

    安凝不愿好为人师,转念一想,她欠常远山一个人情,不如借此机会还上。

    两人穿过商业街中庭,安凝稍前,常远山在她身后跟着,她要去的是商业街正门两侧的珠宝店,安凝知道那里才有合适叶元心的礼物。一路上,多是常远山在问,安凝简单答几句。一会关心安凝家还有无进过老鼠,一会询问她要不要喝杯热饮,安凝虽婉拒,常远山还是执意去了街边的一家奶茶店。

    等待饮品制作的期间,安凝在后面看着常远山的背影。眼前浮现出上次撞见的一幕,也是在这个地方,商业街的侧门...

    安凝握着手里的热可可,她突然意识到,常远山这般细心的人,早就知道了妻子的事情,或者搞不好,他们是那种开放式的夫妻关系,默许彼此有其他性伴侣。

    “怎么不直接带她来选呢?”安凝问。

    “她太忙了,就像今天,这个点还在加班。”

    她后悔打开话匣子,常远山比刚刚还健谈,其中有一句:“看你总是买一个饭团,吃得饱吗?”安凝心想:“看来他留意过我,就像我留意他的妻子。”她总觉得,叶元心这样的女人,不该出现在那样一座老式公寓楼里。

    到了...他们停在一间珠宝店前面,店门没有促销易拉宝,没有贴上模特搔首弄姿的巨幅海报,虽不是Piaget、Chaumet这样的奢侈品牌,但安凝自信能挑到合适的首饰。

    橱窗只用了中性光背景灯,陈列的首饰透着圆润细腻的光泽。

    “这家怎么样?”安凝问他,实为试探是否超出了预算。

    常远山点点头,两人走进店内,安凝不想让店员误会,一进去就对接待的导购说了句:

    “我们为他太太挑个礼物,自己先看,谢谢!”

    陪着常远山转了一圈,他相中了一条和刚刚款式相似的项链,不过水晶换成钻石,合金换成铂金。

    安凝指着对面柜台的一条项链,问他的意思,那是一条玫瑰金项链,吊坠仅一颗圆钻,她想,冬天可以戴在高领羊毛衫外面,夏天调下长度,做锁骨链也不错。

    “会不会太简单了。”常远山顾虑。

    安凝叹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审美都用在了画画上,看不出妻子钟情于哪一种风格。

    “耳钉也不错,刚好她喜欢扎马尾。”安凝又小声说了一句,“比起项链,价格适中。”

    ......

    那对小巧的四爪镶钻耳钉,虽为时已晚,没能为常远山改写终局。叶元心却一见倾心,是常远山送的礼物里,她最喜欢的。

    周六,同事陈磊和未婚妻的订婚宴在一家川菜馆的大厅举行,摆了六桌中式围餐,菜色出品不错,常远山想起在这附近一家餐厅做过后厨学徒,那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两位公司业务员喝多了,拉住常远山,让他加入,他摆了摆手:

    “今天开车来的,下次!”

    其中一人抱怨他扫兴,他不作理会。今天他把车开出来,晚些时候,准备接妻子下班,妻子虽来短信说不用,他偏一意孤行。

    席间过半,菜已上齐。手机铃声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常远山猜测是广告电话,直接按掉。

    ......不到十秒,那电话又打来了。

    “喂,哪位?”他本是有些不耐烦,随电话那头的讲述,表情由平静转为惊愕,以至于通话结束后,旁边的人问了他一句,没事吧?

    当然有事!常远山一个箭步跑去主桌,等不到致辞环节了,他向陈磊递上一封红包,俯身耳语几句,陈磊边听边点头,叮嘱到:

    “开车小心!”

    那确实是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某个在铁路公园散步的好心人。

    岳父情况好转,能拄拐步行后,借着岳母外出打麻将的空档,独自一人去公园散步。结果今天,摔了个跟头,有人想搀扶,岳父起不来,只得叫家人过来。

    从前的康复训练、复诊都是常远山陪同的,岳父理所应当第一个想到他。

    身份亦最合适。都是男性,力气大能搬抬,搀扶进厕所也不尴尬;是女婿,不是儿子,有几分天然的疏远,便客气,不像母女二人,动不动发脾气。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岳父一定不习惯吧。”沿途等红灯时,常远山心想。

    不,与之相反。随着岳父身体日渐康复,终有一天能回归正常生活,那时,他在叶元心家中最大的作用,就不复存在了。

    二十分钟后,常远山抵达铁路公园,周六停车位难觅,他索性打开双闪停在入口。已联系岳母把家里轮椅推过来,看情况,他到的更早...他在公园里寻觅着岳父的身影,终于在一颗银杏树下发现他,两个路人还陪同在旁。

    “谢谢!谢谢!”

    常远山蹲下,轻碰岳父的腿,确定疼痛位置,脱去他的鞋袜,按压起足底,那是复健时,医生教过的方法,按摩一刻钟后,疼痛感有所缓解。岳母此时推着轮椅到了公园。

    好在赴医院检查后并无大碍,医生建议保险起见,卧床休息一天。

    再仔细询问,原来岳父散步时用手机斗地主,手机不小心摔了,想弯腰去捡,一个踉跄跌到地上,手机屏幕也碎了。

    “就不该教他那么多,一天到晚盯着盯着,眼睛都要瞎掉啦!现在好了!”得知缘由,岳母吐槽几句。

    但常远山明白,长期病患在漫长的康复期,那种难以排解的空虚感,能多个消遣总是好的。初中时,爸爸肠癌过世前,常远山攒钱买了台收音机给他,他在病床上用来听新闻、听音乐,最常听相声。

    还在医院 晚点去接你

    爸爸散步摔了一跤 检查了没事

    别担心 我先送爸妈回家

    叶元心收到信息时,杨川刚要将她送至公司楼下。杨川看出她心神不宁,两人商量,索性调头,去她爸妈家。

    杨川未用导航,太熟悉路线,从前,尤其两人交往的最后一年,杨川一周去一次铁路小区,有时去她家里吃饭,有时是接她父母外出。

    杨川眼里,她妈妈更好应付,几句好话、花些钱便能取悦,而她爸爸,对杨川不即不离,不表喜恶,难以捉摸,知道他喜欢钓鱼后,杨川跑去向朋友偷师了几次,才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

    “把我放在这里吧。”距离小区大门尚有一段距离时,叶元心让杨川停车。

    杨川不听,叶元心无暇和他争论,只得指路,让他开去爸妈如今住的单元楼。

    “前面就是了,放我下来吧!”

    “好。”

    叶元心走后,杨川并未马上驶离,他马上有了另一个想法。片刻后,他开到了停车场,寻找那个目标,黑色大众帕萨特,找到了,旁边是空位,很好,他心想。

    埋伏在此,只为一事。他太想瞧瞧常远山的样子了。叶元心口中,那个和他处于两个极端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从娘家回来后,近晚间六点。

    叶元心躺到了沙发上,中午的针灸怕是徒劳无功,那熟悉的头痛又在找她麻烦。她轻揉起太阳穴,放空大脑,将要成功时,功亏一篑。耳边传来丈夫的声音,在厨房念叨些什么,她无心去听,此刻全变成噪音,但罪魁祸首何止丈夫一人。

    刚刚在铁路小区停车场,叶元心和常远山返程时,她一眼看见杨川的白色吉普车——停在他们的黑色轿车旁边。她惊出一身冷汗,强作镇定不过一秒,又瞥了眼坐在驾驶位的杨川,马上破功。

    杨川望着常远山,以一种挑衅的眼神。

    回家的路上,她闭上眼睛,佯装睡觉,避免丈夫一路闲谈。好在她那么做了,否则头只会更痛。

    ......

    雪平锅里的红枣姜茶沸了,起锅前,常远山再下一把枸杞,勺一小口试味,“妈的!”太心急,舌头都烫麻了。他打开水龙头,俯身直接用嘴巴接了口自来水,含在口中降温。

    关上火,取两个马克杯,姜茶只添入其中一杯,然后在两个杯子间倒来倒去,反复十几次,他吐掉那口水,又饮了一口,味道和温度都合适。

    “差不多了。”常远山走出厨房。

    “什么?”

    “出去吃饭啊!”

    原来刚刚讲的是这件事,五个字能说清楚的,为何在厨房单口相声十几句,她心想,啰嗦的要命。

    “外面冷,喝了再出门。”常远山将杯子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在一侧坐下。

    叶元心起身,端起杯子,吹了吹,先抿了下,又喝下一大口。

    “挺好喝的。”

    “我买的桂圆干到了,这次试着加了几颗,味道是不是更...”常远山侃侃而谈。

    叶元心好不容易积攒起的舒服,瞬间被他的话淹没了,感觉烦躁随着这温热的养生茶一并咽下。

    “走吧!”她索性一饮而尽。

    车停在了商业街侧门的露天停车场。对比往年,今年冬天的初雪晚了,但寒气未迟。虽是周六晚,街上的人不多。

    下车后,叶元心系上大衣的纽扣,扯了扯高领羊绒衫的领子,双手插进口袋,胃里的姜茶发挥了功效,头虽隐隐作痛,没那么冷了。

    常远山有几分兴奋,之前他受伤,最近妻子太忙,两人许久没有外出就餐了。

    两人并肩,往中庭那一排食肆走去。

    “这家怎么样?”他指着二楼一间火锅店。

    叶元心抬头望去,是她与杨川吃过的那家。

    店内人不多,两人坐在一张靠窗的卡座。

    常远山翻着菜单,仅锅底询问下妻子的意思,肉类、配菜之类的早已清楚对方的喜好。去年秋冬季,两人还在租房时,经常去楼下的火锅店吃饭。想到这,他和叶元心谈起从前的事。

    常远山才开口,叶元心就知道他讲的是,从前有一次吃火锅,他误把餐巾纸涮到锅里,同事以为是云吞吃进去的经历。且不说这事情他说过两次了,真实性亦存疑,兴许只是编个故事,调动下气氛。

    叶元心有一句没一句搭理丈夫,手握茶杯,不时喝口,等菜上桌。

    “火锅还是要在店里吃,才有气氛。”常远山说道。

    那是他每次吃火锅都会说的一句话,其他类型的菜肴,他对厨艺有信心,可以在家里煮,唯独这火锅店的烟火气,无法凭空造出来。

    但叶元心却不喜欢,她从前就讨厌吃过烤肉、火锅后,衣服被沾上的异味,何况她常穿羊毛、纯棉材质,更容易吸味。直到和常远山交往后,他总是能把衣服上的怪味去掉,挂在阳台通风过夜,再熨一遍,当然需加几滴雪松精油到熨斗水箱里。

    叶元心想,如果他们调换下性别,或者丈夫和其他女人结婚,会更幸福吧。

    事到如今,她还是亏欠了他。她想过压抑内心的躁动,对常远山温柔点,至少表面这样。但那样也不好,突然改变性格,反显得心虚。罢了,维持现状。

    叶元心夹起虾滑,未至嘴边。

    “小心烫!”

    耳边传来常远山的叮嘱。

    冬至那天,正是周一。

    于叶元心而言,不过是二十四节气更替,寻常的一个工作日。而这一天,却是常远山为他自己定下的审判日。

    那张胡桃木双人床上,手机闹铃响起...叶元心伸手按掉,侧过头看,身旁的丈夫已经起身了。

    常远山正在厨房煮汤,妻子说头痛已好转,不想一大早喝重口味的药材汤,他做了妥协,一周仅煲两次。

    早餐过后,常远山在厨房收拾,从窗户望出去,街景朦胧,今天起了雾,往城西的快速路估计更堵,要提早出门,他加快洗碗速度,锅具泡在水里,晚上再洗也不迟。

    去阳台收袜子时,他瞥了眼那块画板,立在墙边足有半个月了,无妨,他近期都无心画什么。穿上袜子后,他步入卧室。

    “外面起雾了,今天要早点。”

    “好。”

    叶元心刚褪去睡衣,换上黑色羊绒高领衫,外面搭一件灰蓝色衬衫,再抓起一件双面呢大衣,准备就绪。本以为丈夫发现她未穿保暖秋衣,会唠叨几句,所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门边走到她身旁,吻了下她的脸颊。

    入冬后,常远山通常先行一步,去停车场把车上暖气打开,再开到公寓门前,等叶元心上车。但今天没有,他完全忘了自己有这个习惯,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两人同步走到停车场,前后脚上了车。

    “第五次!”

    启动引擎前,常远山盯住仪表盘,自言自语了三个字,但一切还要从十一月中旬的那次晚餐说起。

    ......

    “加班?”常远山嘴里还嚼着食物,反问了句。

    “嗯,有个新保险要推,周六要培训啊、试讲之类的。”

    “好,我接送你。”

    叶元心不语,夹了一块煎带鱼到碗中,没有马上吃。

    常远山继续低头吃饭,十几秒后,叶元心回道:

    “我自己开车吧。”

    “好。”

    那天的晚餐并无任何破绽,只是常远山事后回想,那是妻子欺骗他的开始。

    次日下班后,常远山去接妻子的途中,考虑周六她还要通勤来回,也许还要外出见客户,去了躺加油站,将油箱加满。

    过了周末,周一早上出门时,他无意中瞥了眼仪表盘,油耗和里程数不对。

    起初以为自己记错,便没有放在心上。但说是没放在心上是假的,每个周一,他都会不自觉地去看一眼。

    除开陈磊订婚宴那一周不谈,第二周...第三周...第四周...仪表盘上的显示都是同一个结果,几乎没有油耗,里程数增加3公里左右。

    他决定第五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暗中调查,周六妻子的真实去向。但在此期间,就已经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那不是有意为之的挖掘,而是一种惯性,单纯对妻子的关心。

    每周六妻子回来时,她身上那种极淡的烟味,若非朝夕相处,必然无法察觉前后的变化。

    每周六的晚餐,吃的比其他日子少,一次尚可解释,连续几次,证明中午多半不是在公司吃外卖,是和某个能让她开心到食欲大增的人,出去外面的餐厅吃得太饱了。

    第五次,就这样说来就来了...

    那天,常远山将妻子送去公司楼下,望了一眼妻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准备驶离时,他产生了另一种想法,也许问题不出在叶元心的身上,是他的问题,是他终究没能让她爱上自己。

    冬至一过,周六的清晨,迎来了初雪。

    雪只下到了早晨六点,配合人类作息似的。环卫工人起床时,还在抱怨,开始打扫街道时,它便停了。

    公寓里,老伯晨练归来...三楼的阿姨一家周末集体赖床,估计睡到中午才起,两餐一起吃。

    常远山披上羽绒服,出了阳台,他拾起画板,准备外出写生。向外望去,还是那颗梧桐树,枯荣轮转,树干有积雪,枯叶已结霜,果子顶着白帽。

    早餐很快备好,熬了点葱油,待妻子一醒,手擀面焯水,拌一下就好。他返回卧室,坐在床边,看着酣睡中的叶元心。

    只要她一醒来,神经又会紧绷,眼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阴翳。两人初识时,那是来自她旧恋情的羁绊,后来是她爸爸生病和随之而来的经济压力,现在,究竟是什么,他看不透了。

    只剩睡觉时,是放松的。眉头舒展了、眼睛轻轻闭上、呼吸平稳、虽不清楚在做什么梦,但一定让她感到踏实。

    本是能自然醒的日子,却为了某种原因,每周六也要早起出门,常远山竟有些心疼她。

    常远山情不自禁地抚摸起她的脸颊,继而吻着她...

    早餐后,常远山先妻子出门。

    他一身黑色羽绒服,画板夹在右侧胳膊下,口袋里随意放着一支笔,他此行并非为了写生,不过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但凡妻子稍加留意,他已有大半月未起笔作画了,便能通过这种反常,看出端倪。可惜那时,她一心扑在杨川身上,直到来年一月才后知后觉。

    常远山走出公寓几十米远,站到了街边。他后悔未穿那件最厚的毛衣,冷得直打哆嗦,不停呼气,两手间反复摩擦,才感觉暖点。看一眼时间,八点一刻,快了,但亦说不准,他出来写生,妻子可能迟些出门,毕竟不需要再假装去公司加班。

    又过了一刻钟,常远山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坐到了后排的位置。

    “师傅,你现在开始打表,先停在这里。”一上车,他就开口说道。

    “啥意思?”师傅一口雾水地看着他,“还要等人吗?”

    “你别管了。”常远山扶了扶眼镜,死死盯着出入口,生怕错过妻子开车出来的瞬间。

    “那你下车,我不拉了。”

    “我等下多给你50块,放心!这里可以停车。”

    出租车司机这才闭上嘴,按下计价器,借车内后视镜,打量起后座这位古怪的乘客。估摸三十几岁,身材微胖,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紧咬着下嘴唇,胡子拉碴,透着一股几宿未眠的憔悴。警察办案?不对,估计在抓老婆幽会情人,这种可能性大点。

    车上电台播至第三首歌时,那辆熟悉的轿车终于出现。

    “师傅,跟着那辆黑色帕萨特!”常远山喊到。

    师傅向他确认车牌号,跟了上去。

    “对,谢谢。”

    周六的早间,路上车不多,两车一前一后,距离十几米。常远山倒不担心会被发现,他习惯妻子的开车风格,从来不怎么看后视镜。过了两个红绿灯,行驶约五分钟后...妻子开车拐进了商业街,出租车跟上。

    “师傅停在这里吧!”

    叶元心将车停在商业街侧门的露天停车场里,全然未察觉后方路肩上的那辆出租车,以及那双凝视她的眼睛。

    她的内心,有着一点恐惧,那来自于晚些时候的针灸,但已妥协,长期的头痛和短暂的针刺痛,总要选一个。更多是兴奋,她渴望每周和杨川拥有彼此的那半天,她可以抛开一切,享受纯粹的快乐。当然,还有一点愧疚,出于对丈夫常远山,但这种情绪越来越淡,今天近乎消失。

    她等待了几分钟,直到不远处,一声鸣笛响起,杨川的白色吉普车打着双闪,她走了过去,不由地加快脚步,迫不及待了结那一周未见的想念。等到下午,大概率五点,最迟六点,杨川又会将她送回这里,她佯装一天加班结束开车回家,又开始了新一周的想念。

    白色吉普车从出租车旁边开过...

    “记住了吗?”师傅扭过头看了眼常远山。

    “什么?”

    “车牌号。”

    常远山点了点头说:

    “送我回去吧,刚刚的地方。”

    这位出租车司机及其善谈,他本想告诉常远山,调查不需如此麻烦,现在流行给车装个行车记录仪。还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几句,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发现这位乘客的眼圈泛红,身体一直颤抖着,他提高了音乐音量,调热了暖气,多收了五十块,怎么也要服务到位。

    元旦前夕,雾霾笼罩在整座城市。

    有些人以为只是起雾,直到发现周围的空气里,飘散着极细的烟尘。鼻敏感的人,连打几个喷嚏后,跑去街上最近的药店买口罩。两个女学生在上学途中,抱怨着天气,打乱了她们明天的假期计划。

    从十五楼广告公司的窗户向外望去,外面的街道一片灰蒙蒙,仿佛既是白天又是黑夜。

    “什么鬼天气。”陈磊抱怨一句,转过身望了一眼常远山,天气反常,常远山今天亦有些反常。

    午餐时就开始不对劲了,不似以往,两人从头聊到尾,陈磊关心了几句,以为他生病了。

    常远山摇摇头,陈磊又问了句,家里的事吗?

      “家里进了只黄鼠狼。”

    陈磊权当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午餐后,常远山跑去五楼室外捡了块砖头回来,那是公共露台修葺时,留下来的。

    “用来打死它。”常远山解释到。

    下午三点时,常远山突然临时请假,把手头的工作丢给了陈磊和另一位同事,说元旦假期回来,再请他们吃饭。

    陈磊打开常远山发来的压缩包,心里骂了一句,“这小子,合着一整个上午才糊弄了几张图片。”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古怪。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距离常远山要去的地方,只剩最后一个路口。他望了眼那块砖头,就躺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希望它足够坚硬,他有些后悔,应该多拿一块备用。

    杨川的个人信息,比他想象中容易查到。车牌号匹配了电话号码,再输入搜索引擎,号码就在留学广告下方,办公地点在离他公司二十分钟车程的一栋写字楼里。

    至于样子,常远山已经见过太多次。

    公寓的书房,除非打扫,常远山从来不进去。但写字台底下的柜子钥匙,他也留了一把,从前是担心妻子弄丢了钥匙,他暗中保管,如今,派上了其他用场。

    妻子留了从前和杨川拍的几张照片。

    照片多是交往那几年,旅游期间拍的,右下角印着数码相机附带的日期。

    10年春节、10年国庆、11年夏天、12年元旦...

    合照上,叶元心每张都放肆地笑着,不顾脸上出现的表情纹,他极少看到妻子这样的一面。

    仔细再看站在妻子旁边的杨川,那一刻,常远山才明白,妻子最终和他结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杨川的影子,便不会想起从前那段感情。

    常远山驶入地下停车场,他已提前踩点两次,那辆白色吉普车总是停在同一个位置,C区第一根柱子旁边。

    监控或许会拍到,但他并不在意,他并非要取了杨川的命,那是下次的事。

    常远山停下车,手里握着那块砖头。

    走到了白色吉普车前,一步步后退,到了他觉得足够发力的位置。

    吸一口气,力量集中到右臂,砸了出去...砰的一声,挡风玻璃碎了,出现一片蜘蛛网状的裂痕。

    常远山如释重负,准备返程,只剩一件事。

    远离她 再有下次 我杀了你

    短信发出,他驶离了地下停车场。

    下午三点半,时间尚早,但他迫不及待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纪念他和妻子的结婚周年日。

    雾霾依然笼罩着这座城市,但漂浮的烟尘慢慢散开,街景渐渐明朗,路上的行人不时摘下口罩,透一口气。计划元旦出行的人,期盼明天开始,恢复好天气。但殊不知,那场雾霾还将持续很久,一月初,连续五天,一月中旬,才算完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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