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门棠
我舍不得直起身子,含着下巴抬起头,当烟嘴凑向火苗的时候,我的鼻尖感受被烧焦一样的温暖。我抽上一口,将烟递给了他。
“差不多吧。他其实并不高。”我认真地回答他说。
“什么叫差不多?我差不多是个出租车司机!”话说到一半,才哥突然拨动变速杆,一只脚拎了起来,一只脚准备踩下去,就要驶上马路对面那座桥。海涛拍打着两边的栏杆,溅起的浪花越过栏杆扑到路过的车身上,一团云的倒影印在远处的海面上,看起来软绵绵的。
“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停留了不足百分之一秒的时间,这个时间和你被一个女人闪电般地迷倒的时间大致相等。”
“别装神弄鬼的。”
“生命的开始和结束都很短暂!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浪费了太多时间。”
“到底有些什么发生在你身上,瞧你像个受伤的孩子的样子就可笑。”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下了套,这个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早死了。”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开得不要太快,车子就要转过一道急弯,马路上积水很深,路边的一个女人正看向我,我朝她微笑,“这个男人试图查明死因,中途救出了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爱上过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死了。这个男人去找这个死了的女人的父亲,女人的父亲开枪打死了赶来帮忙的另外一个男人。天上掉下个男人开枪打死了这个父亲。这个男人光着脚跑了出来。这个男人在和你聊天。你说你在羡慕这个男人的生活。”
“听不大明白!”
“你只需要知道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死了。”
“是的,死得够多了。”
“你不问问那个女人怎么死的?”
“不了,我的女人也死了,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大概让一个男人爱得发疯的女人都得死。”
“你是怎么听到那声枪响的?”
“在夜里听起来就像一个酒鬼将头埋在洗漱盆里大声哭泣。”
“你从某个地方来,车上载着两个人。通用机打法票上的一串数字告诉我,你在凌晨四点五十来到这里,这个时间拗不过那声枪响。大概你知道我是你的下一位乘客,你送他们来到这里,然后停在路边等我?”我指了指从狭窄的打印机口窜出来的那张坚硬的纸片,目光黯淡地望着他的侧脸,我盯着那张发票很久了。
“你知道我很疲倦,我差不多开了一整夜的车。我只是靠在路边打个盹。
“两个人,两个不太一样的人。一个穿得很体贴,是那种招女人喜欢的高个子男人,长袖衬衫干净利索,头发油光水滑,戴着黑色墨镜,坐在后排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像是新建的市政大厅(?)。
“另一个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矮墩墩的,一身黑衣,前额上的皱纹像防滑轮胎,下车的时候有些犹豫,但给了双倍的车钱。他看着我开走,我能从后视镜看到他和泥石路面同样反光的眼珠子,他没有亮出猫爪子,但看起来想杀了我灭口。”
“一整夜是多久?”
“从深圳到珠海,中途绕了好几道山路,抛过一次锚,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说我很会找风景独特的地方。如果不是急着用车,我想他是不是准备把我踹下那道悬崖。
“格子衬衫中途接了个电话,听得出来在和一个酒店的女服务员调情。这是很常有的事,你知道现在很开放,花上五十块就能找上一个黑得发亮的非洲姑娘,如果你想。
“我们在城区改了三次道,漫无目的,搞得就像凌晨三四点才起床的捉鸡贼。我们追着两颗豆大的黄灯泡到处跑,差点追丢了。最后,停在那个路边,没有房子和人影,当我问他们确定就在那里停车的时候,他们憨乎乎的样子让我以为要白跑一趟。没过多久就听见哪个混蛋朝着这个混蛋的世界开了一枪。”
“那是乔的车,你在追乔的车。他死了。”
“我哪儿能知道呢?不过他死了。”
“我们在海泉湾酒店的后门停了车,路上行人很少,木槿花的树墙修剪得很漂亮,漂亮的屋檐上飘着几朵灰暗的云,两只犯了偏头痛的黄鹂鸟歪着脖子对着我叫个不停,太阳刚刚爬过那座屋檐,有些耀眼,但比起晨雾中漂来的泥土的清香,它的味道淡许多。
我绕过滚烫的车头,绕过那块几乎半年没有擦干净的门玻璃。我弯下身子,望着一张因过度疲劳而发青光的脸,伸出手使劲地拍了拍才哥的肩膀。当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折叠刀的时候,他打趣我说,我算是头一个敢于向诗人拔刀的人。
“没有几个人喜欢在混蛋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只要阳光还能从天空上照下来,这个世界就不到完蛋的时候。我喜欢你的诗,我们留个纪念。矮墩墩的男人还有什么特点,你得告诉我,是他杀了乔。”我把折叠刀塞进他的手里,顺便和他握了握手掌。
“是个聪明人,左撇子都很聪明。我注意到他用左手从口袋里掏钱。印象深刻的只有这个了。”
“这已经足够了,谢谢你的故事。”
“你以后最想做什么?”他朝我喊道,当我已经走过了酒店高墙的拐角。我甚至都快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吸口气,呼出去,不让它在身体里停留太久,别浪费时间。”我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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