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领了鲁迅的灯",这是王安忆说的。她没有进一步作阐述,不过,一准是个承接什么文学传统,弘扬什么写作精神之类的,宏观庞大的话题。我要说的,可只是与红尘俗世人间烟火相联系的闲言碎语。
萧红与鲁迅第一次历史性的接触,是1934年12月19日,和萧军一起参加先生的宴请。萧红特意为萧军亲手缝制了一件“礼服”,以表重视。而饭后拍的一张照片中,萧红找了一个烟斗叼在嘴里。她不吸烟,显然,在模仿鲁迅。
鲁迅说过,有人看见裸露的胳膊,会联想到大腿,再联想到私处,以及再联想到在那里出现的动作。那么,萧红通过烟斗,可能联想到什么呢?这个自然不好猜测。
此后,萧红的身影,就经常出现在施高塔路大陆新村9号那座小楼里。通常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也一点不在乎。后来住的近了,更是不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会来,有时候一天会来两次。
萧红一走进门厅,立刻有了回到呼兰河边张家大院那五间大瓦房,一种到家的感觉。可终究大不一样。那里,给她的是孤独寂寞。这里,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片温馨亲切。
客人的足迹应该限定在客厅范围之内,萧红倒是享有特权,可以随意穿行在这座小楼的各间屋子。即使隐私性极强的卧室,萧红也可以自由地出来进去。
“鲁迅先生的卧室,一张铁架大床,床顶上遮着许先生亲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顺着床的一边,折着两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门口的床头的方向,站着抽屉柜。一进门的左手,摆着八仙桌,桌子的两边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墙角。立柜本是挂衣服的,衣裳却很少,都让糖盒子,饼干桶子,瓜子罐给塞满了。”
无论眼光多么敏锐,观察得这么具体入微,绝不可能是看了一天两天,就能够像介绍自己卧室一般地说得这样全面仔细吧。
萧红领了鲁迅的灯,还领了什么鲁迅先生一向习惯于“横眉”,脸上凝重得常像飘片乌云。可一见萧红,立马云消雾散,阳光灿烂了。
一天,望一眼萧红,说:“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萧红回应道:“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两个人的对话,洋溢着轻松诙谐,最后,“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这一对忘年交,经常是在笑声伴随下,说得没完没了,直到半夜末班车要收了,才赶紧收住话题,依依惜别。
某日,聊得很晚,鲁迅先生上楼加了一件皮袍,又下楼接着聊。夜已深了,并且落着雨。萧红回忆道:“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外面的响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他为什么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吗?”问得有理。此中的原由,恐怕一句话两句话,是说不清道不白的。
萧红大概称不上烹饪好手。可有一回在鲁迅先生家包了韭菜合子,想不到,鲁迅先生吃得津津有味,舍不得放下筷子,问着:“我再吃几个吗?”经萧红之手完成的那种面食,果真是那么有滋有味么,还是有那么点爱屋及乌的意思,才别是一番滋味在嘴边了呢。
萧红要去参加个应酬,请许广平找个绸布条束一下头发。许广平拿条粉红色的,放在萧红头上比划着,说:“好看吧!多漂亮!”一旁的鲁迅先生,马上拉长了脸,一点不留情面地呵斥道:“不要那样装饰她……”许广平尴尬得满脸通红,有点无地自容。
鲁迅先生如此认真细心地关注萧红的衣着打扮,可对许广平,却是不怎么放在心上。萧红见到的许广平是这样的:“穿的衣服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要穿。”萧红颇有感慨地说:“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归根结底,应该是鲁迅先生忽略她了吧。有人就直言不讳地认为,许广平与鲁迅先生结婚时,她是红玫瑰。到了这个时候,她枯萎成了白玫瑰了。事实难道真的如此残酷?谁能评说?
萧红直截了当地问鲁迅先生:“你对青年们的感情,是父性的呢?还是母性的。”鲁迅先生思忖片刻,才回答:“是母性的吧!”
因为面对萧红,问题又不是很容易回答,所以才“思忖片刻”。可是,分明是个男性,如何转化为“母性”呢?这回答是确切的么。
有研究者认为:“没有鲁迅就没有萧红。”因此“萧红視鲁迅为精神与文学之父,在人格上敬仰他,在情感上亲近他。”
萧红在情感的生死场上,屡战屡败。即使与她同居和结婚的那三个男人,也让她伤痕累累。于是,她那多愁善感的心灵深处,始终有一个空洞。正是鲁迅先生,以真诚炽烈的爱抚,为她把这个空洞填充上。所以就有了两人之间产生了暧昧之情的揣测。萧红突然远赴东洋,而且一去之后,没给鲁迅先生一点音讯,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以此作为了断和终结呢。
举刀断水水更流。听到鲁迅先生逝世的噩耗,萧红怎一个“悲”字了得。在写给萧军的信中,她说:“日本乐器'筝',在我邻居家响着。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总想哭。”“关于回忆L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其中的“思什么”“难以处理”,语重心长,令人于无声处,听到惊雷。
1942年1月22日,漂泊在香港的萧红,病情危重。在圣士提女校设立的法国救护站,她用颤颤抖抖的手,在纸上写了“鲁迅”两个字。这是这位曾经写过《生死场》《呼兰河传》上百万字的女作家,留给人世的最后两个字。而之前,向端木蕻良交代后事的时候,也一再叮嘱,把她葬在鲁迅先生的墓地旁边。
斯人即将西去,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大陆新村9号,那个常常叼着烟斗的老人。
萧红领了鲁迅的灯,还领了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