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书信

致我的老朋友：

我想给你写这封信已经很久了。

不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我自觉无颜面对你，可我心里的这些话，也只能对你说，因为只有你是真的明白我。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联系了。六年，已经和我们相处过的那段时间一样长了。

六年前我十八岁，离开了那个我们一起长大的北方小城，而现在，再过两个小时，我就二十四岁了。过去的日子恍如隔世，又像近在眼前。这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跟你描述清楚，但我想你是明白的。

有一个晚上我平躺在床上，无悲无喜，我想起我放纵又荒唐的青春，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也正是这一刻，我又想起了你。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钟子期死后伯牙绝弦，为什么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明白了古人说的“人生难遇一知己”。

认识你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三岁，才上初一。刚开始我们有点陌生，不过我一直觉得你跟我志同道合，因为每次全班考试排名，咱俩的名字都在倒数后十里。

后来慢慢有了交集，体育课上一起打球，你投了个漂亮的三分，我心说你丫个儿不高，球倒是打得不错。

我们熟悉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日子一长，接触多了，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一起打球，一起吃饭，一起走回家的路。很多年前，当“有趣的灵魂”这个词刚出现在网络上的时候，我就觉得它是为你而生的。我一直没夸过你，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二十四年来，你是我最欣赏的人。

初三我学了美术，不再上晚自习，每天都泡在学校的画室里涂涂抹抹，素描，速写，水粉，纸上或黑白或五彩斑斓，手上脸上也总是挂着些颜色。

初三的你也开始上进。尽管前两年你不学无术，处处惹是生非，但你其实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学生，稍微一努力就能缩短一大段和那些好学生的距离。而且你学理科很在行，触类旁通，进步飞快，连老师都为你的天赋感到惊奇。

那年冬天有一个晚上冷的出奇，我缩着脖子回教学楼等你同路回家。还有十分钟结束的晚自习教室里有书声，写字声，讨论声和说笑声。即使只是站在教室外面，我也将这些声音听得真切，听得出声音下的浮躁和蠢蠢欲动。

但你一直却置若罔闻，我从后门窗户处看你，你正低头奋笔疾书，间歇性地停下来挠头思考。

我看着你专注而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你离我很远。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承认我最初的判断是错的，咱俩并不是一路人。但是这并不影响什么，从前我持中立态度的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被我果断地否定了。你得知道，当年我为了你也算是背叛了孔圣人。

再后来我和咱们班一个叫薇薇的姑娘在一起了，这事你也知道，你对此嗤之以鼻。你半开玩笑地说我自己不好好学习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下水。

薇薇成绩很好，她一直都是老师的宝贝，听话乖巧，带着一点儿小女生的娇憨。我感觉的出来，她特别喜欢我。

四月美术生中考集训，你每天都整理好当天发的试卷，晚自习九点钟下课，你就每天都骑车到我校外集训的画室等我出来，当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有天晚上加课到了十点，我慌慌张张地从画室跑出来的时候，发现你仍然坐在楼道口的台阶上，见我出来只是笑笑，然后递给我一瓶我常喝的饮料。晚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头顶的灯光折射着老旧的黄色，可你不急不躁。你对我总有足够的耐心。

又过了两个月，你一语成谶，我真的把薇薇拖下了水。中考她本来该考到省重点学校，结果只考上市重点。而你逆袭成功，顺利升入市重点，这对曾经倒数的你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你们到了一个学校，反倒是我一个人去了艺术高中。

初中毕业的暑假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薇薇性格好，跟你也合得来，咱们三个总凑在一起聊天打牌，度过一个又一个平淡安静的夏日。

上了高中以后，我和薇薇感情依然很好。我对她很上心，连我妈都知道了我们的事，和你的联系倒是渐渐少了。我听她说，你已经是理科班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学习很踏实。你果然是有天赋的，并且热爱数理化之上的自然科学。

不像我，我对画画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迫不得已走艺考来碰碰运气。我为你高兴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不争气，进入高中两个月我就跟别人学会了抽烟。我知道，我们之间越来越远了。

十七岁是我最疯狂的一年。那年我们的联系并不多，仅有的几次见面里，你都在劝我要认真准备高考，为未来打算。但是那个时候的我油盐不进，是我一生中最叛逆的时候，谁也别想劝我。

我跟那些碌碌无能的人混在一起，喝酒，翘课，打架，通宵去网吧打游戏，放任自己成为社会的累赘。我妈被我气的犯心脏病，几次想要放弃我让我辍学，还是薇薇替我说了话，她跟我妈说，她相信总有一天，我能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我感激她，薇薇，我的薇薇。

她对我真的很好，过去她信任我，依赖我。现在的她比我成熟，比我懂事，这么一个三观正事事优秀的女孩，还死心塌地地爱我。但我可耻的虚荣心作祟，她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幼稚又渺小，甚至不像个男人。

我想起来我有一回跟你聊天，还是在初中的时候。我说薇薇是个傻丫头，你却摇了摇头，说她其实很聪明，她没跟你耍心眼而已。

我那时明白了你那句话的含义，于是更觉出自己在她那里的不堪。我不想要一个完美的女朋友，她把我衬托的这么狼狈。我更怀念刚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娇憨的小女生。我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我接受不了现实。

高考前半年，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叫萱儿，举手投足之间都有薇薇过去的影子，一颦一笑里面都有薇薇曾经的味道。她简直就是我怀念的那个薇薇。

萱儿跟我表白了，其实我知道她只不过是看上我金玉其外而不知我败絮其中，但我没拒绝她。然后我踏出了我这辈子都后悔的一步：我睡了她。更讽刺的是，我和她接触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薇薇。然而我没碰过薇薇。

事后我度过了我此生最难熬的一个暮春。外面的世界莺飞草长，我的世界光亮尽失。我坐在我的画前，拿着笔发呆，从前能够一气呵成的作品却不知道从何下笔了。

薇薇是在高考前两个月知道的这件事。那个帮我复印笔记，为我补习功课，甚至愿意陪着我去烟味呛人的网吧的姑娘，我彻底把她弄丢了。我无颜求她的原谅，却告诉她，我早就不喜欢她了。薇薇没有报复我，甚至没有骂我什么，只是拉黑了我的一切联系方式以后人间蒸发了。

“周辛，你是个傻逼。你就是作，你他妈的你真能作！你是不是非要把所有爱你对你好的人全都逼走了不可？没人管你你就高兴了？”你知道这些事以后，一拳打在我脸上，歇斯底里地冲我吼。我没办法反驳你，因为你说得对。

我是个混蛋，我太清楚我自己了。我自私又伪善，我对不起薇薇，对不起萱儿，我也对不起我自己。终其一生我都将活在愧疚里。

所以现在每到春夏交际，我就会想起高考前的那段颓废的日子。我心乱如麻，但我活该。我痛苦，纠结，逐渐沉沦下去。我常常日复一日地睁眼到天亮，痛苦是我应得的惩罚，好像只要我的日子不好过，就能够赎罪。

我还是没再上学，麻木地活了些日子，再也提不起对任何人任何事物的兴趣，除了薇薇我再没爱过上其他人，除了你我再没和谁交过心，我的感情已然在前几年消耗空了。都说往事如烟，可我的往事太沉重。

再后来我被确诊了抑郁症，全家搬到了另一个城市生活。我再没跟过去的人有来往，包括你。这六年来是我杳无音讯，是我不知去向，是我逃避现实。是我的错。

我不敢面对你，一如我不敢面对过去的那些荒唐事。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了。我的精神状态一天天恶劣下去，在医生的建议下，爸妈决定陪我出国治疗，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

国内没有其他值得牵挂的人和事，我不会再打扰薇薇，于是只想到和你道别。

我这样和你说再见，像是十二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样子。这样认真，又这样刻板。

谢谢你陪我那六年。

希望我们有机会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