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学名张国良,生于1956年,最高学历高中,是村子里同年龄段的“文化人”。
在文化上,他高人一等,做的活和周围的邻居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了一亩三分地,起早贪黑,虽然一年到头的收益尚可——那是不扣自己的工资——哪个农民也不扣——把农产品的价值和自己的工资都算做收入。
除了地里的活,张大爷还有其他爱好,这可与周围的邻居们格格不入。其他人地里的活忙完了,多数时候要么在家看电视,要么聚一起搓麻将、打扑克、侃大山。张大爷只爱养花、养鸟、养鱼——曲高和寡,与世无争。
他家的厢房被各种各样的花填得满满当当的。仙人掌、多肉、君子兰、绣球花……虽然不是十分名贵的品种,但是一年四季都不缺少花香。
两个超大的鱼缸里,游曳着上百条热带鱼,红色、白色、黄条的、黑白的,琳琅满目,争着抢你的眼球。
张大爷把他们宠成了宝贝,死了一条鱼,还得正班启事地在果园里挖一个小坟,立个小木牌,上书“李逵之墓”、“赵子龙之墓”、“窦尔敦之墓”……
不要奇怪,这些名字都是张大爷起早贪黑琢磨出来的,可谓是煞费苦心。那个叫“窦尔敦”的鱼,着宝石蓝色战袍,京剧唱段云:“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名叫“赵子龙”的鱼,周身雪白,一尘不染,“白马银枪将”非赵子龙莫属,想当年也是公孙瓒手下“白马义从”的一员。
“李逵”更不用说,活着的时候通体黑不溜秋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没有辜负李逵这个名字。
可是鱼们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些典故和来历,自娱自乐的恐怕只有张大爷和我们这些围着听张大爷讲故事的孩子们。
最值得张大爷骄傲的,还是他手下的三笼子鸟,叽叽喳喳、咕咕啾啾、嘎嘎呱呱……一整个小鸟开会,旁人都觉得吵,恨不得捂住它们的嘴巴,只有张大爷乐在其中。
鸟的名字更有意思,张大爷是取名高手,每一只鸟名都恰如其分,和他的鱼一样。
一对虎皮鹦鹉,一蓝一绿,蓝色的是公鸟,命名为“罗密欧”,绿色的是母鸟,“朱丽叶”是它的名字。虽然是情侣名字,好像他俩并没有看对眼,相处了两年多,也没生一个蛋,为了争抢食物和窝,不知道吵了多少架,真正动起“嘴”来,笼子里落下了蓝蓝绿绿的毛,满笼子都是,好像非得把对方揪秃了不可。
一只画眉鸟,名字叫“伯牙”,叫声婉转而清脆,像山涧中的流水,悦耳动听,“伯牙鼓琴”的故事源远流长,不就是和画眉的叫声类似吗?张大爷就是“钟子期”了,一个唱歌,一个听,高山流水遇知音。
张大爷专门给它买了一个“浴室鸟笼”,一边洗澡一边唱歌的待遇,可不是所有鸟都有的。
还有一只会问好的“八哥”,遇到谁都“你好”,于是张大爷给他取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名字“hello”,而且是中式英文的发言“哈喽”。我们一叫“哈喽”,它就回答“你好”,好像它会翻译一样,让初次见它的人大吃一惊,学舌的八哥见过,会翻译的可是首屈一指了。
不过说第二句话,它就露馅了,不管你说什么,它都是“你好”,大有“已读乱回”的凌乱感。
每天,看鹦鹉吵架,听画眉唱歌,陪八哥说话,张大爷想不热闹都难。
张大爷去地里做农活,随身带一个瓶子,遇到小虫子肯定得抓住,带回家给鸟们加餐,地里的新鲜小米,宁可自己少吃,也得让小鸟们大饱口福。
一有空闲,张大爷拎着鸟笼子在村道上遛鸟,一边遛,一边和鸟说话,就像亲昵的朋友,那几只鸟也配合着张大爷,叽叽喳喳地回应了,绝不冷场,比有些不懂事的人可强多了。
活到这个年纪,也只剩花、鸟、鱼才是他的朋友了。
张大爷一家子是城市人,父母是有文化的工人,再往上数,爷爷和姥爷都是有学问的人。1968年全家下放到了农村当知青,他是家里长子,有文化,长得还好,青春萌动的年纪,得到了村里很多女孩子的暗暗投喜。
20岁时,张大爷得到了生产队长的青睐,想让他做自己的女婿——他老伴死了,只有一个女儿。
正逢1978年恢复高考,张大爷举棋不定,留下来不愁吃喝,可能做一辈子农民;去考大学,辛苦几年,没准有更好的出路。
关键时候,生产队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请他喝了一顿酒,醒来的时候,他就和生产队长的女儿秀菊躺在了一起,炕边还站着自己气得发抖的父母,长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他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目送了家人回城,放弃了参加高考的机会,一心踏实地留在了农村,既当女婿又做儿子,继承了老丈人家的所有土地。
人是留下了,心却一直扎不下根。媳妇秀菊没有文化,听不懂他讲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更不用说陪着他写毛笔字,唱京戏了。这与他认为的“举案齐眉”相距甚远,他觉得生活中处处碰“壁”,像一位天地为伴的行者在暗夜里孑孓独行。
老丈人没过几年就去世了,留下一句话“好好待我女儿”。
他做到了,除了给不了爱情,他赚的钱都给她。
一儿一女都成家立业了,秀菊50多岁也去世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半辈子也没有话说,他俩一个东屋,一个西屋,一个看电视,一个看书听戏,分房了三十年。
城里的弟弟和妹妹也没有接他回城的打算,他摔破汗珠子赚下的钱,供他们上学,贴补他们买房、结婚,到头来他成了“乡下大哥”——身份地位低他们一等。
弟弟和妹妹来看他,带的是超市临期食品和自己家淘汰的旧衣服。次数多了,他心里明镜一样,把提前准备好的各种农产品,偷偷盖上,一家拔几棵白菜拿走吧。
弟弟和妹妹觉得他抠门了,却从不觉得自己小气,城里人对乡下人的刻板印象,就算在城里蜗居还贷款,也瞧不起农村盖别墅的村民。
他心寒了,赚下的钱也不省了,投资买鱼、买花、买鸟,一个人快快乐乐不好吗?
60岁以后,他除了有地里的收入,还有自己的退休金——一次性买的社会保险。儿女偶尔回来看他,带吃的喝的他不爱,端上花,买几条鱼,给鸟置办些零食,能让张大爷乐上半天。
一个人过得久了,习惯了孤单,反而不寂寞了。
大人们和张大爷聊天,多半是讨论农事,根据气候种菜和收获——张大爷是村子里种地高手——人聪明干什么都行。
孩子们是张大爷的忠实听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张大爷可以从头讲到尾,比评书还惟妙惟肖。
讲书的张大爷,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都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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