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艺术里的性暗示

民间艺术里的性暗示

翻开中国公认最古老的诗歌集《诗经》，古人的爱情故事便带着桃夭的粉色扑面而来。在《诗经》的《国风》篇章中，记录着各国民间的绵绵情话与漫漫相思，它们多为四言诗句，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时至今日依然被拿来吟诵。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郑风·出其东门》中，透过第一人称的句子，一位情有独钟的男子形象跃然纸上。全篇没有一句“我只爱你”，但全篇都是在说“我只爱你”，有女如云却皆匪我思存，古人爱情之火的滚烫并未因迂回的表达方式而有丝毫的降温。

比起这位忠贞的男子来，另一位爬墙头跳院子与情人幽会的男子则大胆得多。《郑风·将仲子》里记录了一位女子欲拒还迎的娇羞“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小二哥呀小二哥，你不要再跳墙头来我家园子跟我幽会了啦，父母兄长会骂我，别人也会说闲话嘛……但是，那半推半就的语气，怎么都像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诗里面“无折我树杞”“无折我树桑”“无折我树檀”的形容，大概就是后世“攀花折柳”乃至“采花”说法的由来之源吧！我觉得后来的理学家们评价说“郑风最淫”，有一大半儿就是因为这首《将仲子兮》的功劳。

郑风虽然背上了“淫”的锅，却因为记录了这么多男女情爱而成为诗经当中流传最广的篇章，其中“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掺执子之手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等经典句子至今依然活跃在网络玛丽苏小说与恋人间的聊天记录当中。这说明什么？《雅》与《颂》居庙堂之高，端着高雅的架子，那是上达天听的篇章，寻常百姓听不懂，即使听得懂，也不愿意听。还是《风》更接地气，尤其是小情诗们更受欢迎。贩夫走卒，商贾田汉，辛苦讨生活之余，虽然“哀民生之多艰”能够引起共鸣让他们感伤与感动一下，但人的本能还是会规避负面情绪、愿意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乐呵事儿上。衣食住行索然无味的生活中，最乐呵的事儿也就是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了，谁家闺女看上哪个小子啦，谁家小子翻墙头进后院幽会哪家闺女，俊俏的小寡妇跟哪个男人眉来眼去啦，邻村儿财主的小妾跟着长工私奔啦……香艳的风月传闻，才是底层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诗经里，虽然《郑风》里关于男女情爱的篇章非常多，但我觉得最有趣的一篇记情之诗当属《卫风》当中的《有狐》：一位大胆热辣的女子撩拨着自己的心上人：“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小狐狸啊小狐狸，在桥上慢慢遛达的小狐狸，我正在为你忧心没有衣裳呢。第一人称的女子口吻担忧着“之子无裳”、“之子无带”、“之子无服”，通篇虽然说的是忧心对方没有衣服，但入主狐狸家后院儿的想法已经喷薄而出了，操心男子的衣冠服带这种事，除了母亲，就是妻子了，言外之意不要太明显：快来娶我吧，让我为你缝制衣服。

古人毕竟是含蓄的，即使是赤裸裸的撩拨与挑逗，也只敢拿衣裳说事儿。陶渊明不是就有“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的意淫么？想化作衣服，贴近美人，变成衣领紧贴着美人细嫩的脖颈，嗅她头上的香气，想化身为束裙的腰带，紧紧贴敷着美人的纤腰……啧啧啧，这份想象可谓是道出了思慕“白天鹅”的“赖蛤蟆”们的心声！

从商周时期的《诗经》到魏晋时的《闲情赋》，以衣喻情的手段一直在文人当中传承着，从未丢弃。时间发展到宋，宋词作为一种有着固定曲谱、可灵活机动地填入不同词藻来传唱的艺术形式，成为朝野上下的新宠，尤其在青楼妓馆之中，最是盛行，一大批香艳的作品自青楼中涌出，传入民间之后，被争相传唱，最负盛名的是“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柳先生，其作品大量描写市民阶屋男女之间的感情，以平民化大众化的路子为宋词谋得了新的发展趋势，他的作品，也常常以衣喻情“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堪称脍炙人口的佳句。最妙的是，此句在为心上人消瘦、衣带变得宽大的表层意思上，还暗藏着“宽衣解带、以身事郎”的决心与此生无悔的魄力，有着“须拼一生休，尽君今日欢”的决绝，令人于怜爱之中徒生敬叹！

陶渊明与柳永毕竟是文人，有节操有底线，柳永写情而不流俗，陶渊明意淫着化身为美人的衣服也都是外衣外裳和腰带，但热情火辣的民间粗俗客们可就没那么含蓄了，要说以衣寓情，没什么比贴身的内衣更能表达与寄托啦！于是，在民间流传着的小曲小调们当中，贴身的衣服成了男女调情最香艳的道具。

比如，清代流行的民间小曲儿《送情郎》：“一不要你忧来二不要你愁，三不要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小妹妹的兜兜本是那个金锁链儿呀，情郎哥的兜兜八宝镀金钩。”兜兜本是内衣，穿在层层衣服之下的最贴身处，除了就寝和洗澡，基本不会脱下来，在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能穿错贴身的兜兜呢？意思太明显了，赤裸裸，火辣辣，一场巫山之事不言而喻。而唱词里关于兜兜上的图案也有讲究儿，妹妹的图案是“金锁链儿”，有的版本说是“银锁链儿”，无论是金是银，古代的锁，其外形近似女性生殖器，而且锁具是与钥匙相配、被钥匙插入后才能打开的，这份寓意是相当明显了。而情郎哥的图案是“八宝镀金钩”，古代的钥匙，就是一根细长的金勾形状，而二人传版本里则说“情郎哥的兜兜是八宝如意钩”，性的寓意就更加明显——如意的造型是生殖崇拜的遗留物，其外形正是男性生殖器的变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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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这个时段的民间曲艺，比起《诗经》盛行的时代，可以说是大胆得多，但仍然是比较隐晦的暗喻。《红楼梦》第28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一场饮宴，薛蟠带了妓女云儿“活跃气氛”，席间行酒令唱曲儿，妓女云儿唱了一支极有趣味的曲子：“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短小精悍，妙趣横生，通篇没有提一个与男女之事相关的字，却字字都是在唱这点事儿，虽是暗喻，却颇为明显，虽很明显，但并不，真算得上是艳而不淫，媚而不俗了。我不知道这是曹雪芹的原创，还是他从市井勾栏处听来的，只觉得这首小曲儿真真算得上是高水平的作品了。结合《红楼梦》通篇的结构，我个人比较倾向于非曹雪芹原创，这应该就是记录了当时比较时新、比较流行的充满情趣的“小情歌”，是当时怡红勾栏文化的缩影。同一篇还记录了另外几首小曲儿，其中一曲也是妓女云儿所唱：“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这个就更令人玩味了，已经衍生出了三角恋情，捉奸捉双，剧情自三曹对案之后戛然而止。试想荼架之下偷情的场影何其香艳？寻拿的小哥何其愤怒？三位主人公之后的感情发展又如何……令听者抓耳挠腮欲知后事而不得，颇具现代网文“挖坑”手段之精髓。

民间艺术，一直是两条腿走路的。

，是以寄情为主的短篇，如诗经里的《关睢》；另一条是以叙事为主的长篇，如《孔雀东南飞》等乐府诗。直到清末，这两条腿依然是并行不悖，共同发展的。有《送情郎》这样描述依依不舍之情的短篇，就有叙事的长篇，比如《探清水河》。

《探清水河》讲述了清末民初发生在北京海淀区火器营村的一件香艳事件，开大烟馆的宋老三家的女儿大莲与村中的青年小六儿暗生情愫，夜间小六儿偷潜入宋家与大莲在房中私会，被宋老三夫妇发现，大莲被逼投河自尽，小六儿听说之后亦投河殉情。本是一个“梁祝”式的爱情悲剧，却被民间艺人们演绎得香艳动人。开篇几句交待：“……姑娘叫大莲，俊俏好容颜，此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奴好比貂蝉思吕布，又好比阎婆惜坐楼想张三。”瞧瞧这两个比喻，貂蝉与吕布背着董卓私会凤仪亭，阎婆惜与张三背着宋江也是私会，这两个比喻就提前透露了后面的剧情——这是一个关于偷情的故事。关于偷情的描写十分详细，一更大莲坐在房中垂泪，忧心终身之事；二更小六儿跳墙入内，大莲把小六儿拉进屋里来；三更俩人儿对坐床头互诉衷肠，接着“四更鼓儿忙，二人就上了床啊，上得那牙床宽，宽去了我的衣裳啊，我二人口对口腮贴腮啊，六哥哥地舌头尖儿点上了我的上牙膛……”由于是叙事体长篇，并没有《送情郎》式的暗喻，而是直白地描写。二人传版的唱词则更为花哨与风骚：“大莲我就好比一朵鲜花心儿呀，我的六哥哥好比呀花蝴蝶哇，飞过来呀绕过去要采我的花心儿……二人哪上了牙床，急忙我就脱衣裳哪，大莲的舌头尖递给六哥上牙膛哪，心肝宝贝一个劲儿的叫呀……四更鼓儿焦，被窝里又耍大刀”。无论是北京小曲儿的版本，还是以奔放闻名的二人传版本，都只对前戏的部分作了描述，不雅的地方，一句“被窝里又耍大刀”带了过去，这是民间艺术与色情小说的区别。

从诗经时代活泼大胆的《有狐》和欲就还拒的《将仲子兮》到清末的《送情郎》与《探清水河》，民间艺术中的香艳之风愈演愈烈，性暗示亦越来越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古人的含蓄逐渐被今人所抛弃，暗示也都成了赤裸裸、直白白的“明示”。

解放前夕，西南地区抬滑竿的轿夫们之间流行着“远看一枝花，近看原来是她，让我的儿喊她妈”这种吃口头豆腐的句子尚算比较保守的，西北地区热情奔放的“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旮旯旯里走”之流实在是令人脸红、听都不好意思听，不仅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简直是没办法拿到桌面上来说了。但分析一下客观原因：当时的民众文化程度不高，精神追求也高不到哪去，这种低俗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但令人无法理解与原谅的是，到了高度文明的现在，竟然满大街地吼着“我爱上了离婚的女人……”“终于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我知道那不是因为爱……”“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等三俗之语，民间艺术竟然堕落到如斯地步，实在令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