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回乡
“你妈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晚上洗漱后上床睡觉的时候,王晓问肖林。
“哪有啊?你整天瞎想什么呢?”肖林觉得很奇怪,没想到第一次来他们老家的王晓居然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那她白天悄悄把你拖到一边,都跟你讲什么呢?其实吧,你们要说话,根本就不用避着我,你们讲的家乡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尤其是你妈讲的土话,比你说的还要难听懂,我只是听见你们一直都在点头,一直在说嗯呐、嗯呐,什么的。”
“没有,就问我晚上睡觉如何安排,问要不要单独再给你铺个被窝,或者让你跟我妈睡?说怕你一个人睡害怕。”肖林没有说出和母亲谈话的全部内容,只是选择性的挑上一些话题来告诉王晓。
“也真是想得出哦,这么冷的天居然让我一个人睡,这不是要冻死我么?另外,我可不要跟你妈去睡,我跟她又不熟,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那肯定是没法睡着的。我啊,哪里也不去,就喜欢跟你一起睡,你的身体冬暖夏凉,尤其是现在,暖和得就像个小火炉似的,抱着可舒服了!”说完,王晓越发夸张似的把身子蜷曲起来,把刚用温水洗净,但又变得冰冷的一双脚,直接放肖林的肚子、胸口上,阵阵寒气瞬间就爬上肖林的肌肤,并浸透入骨,肖林也没有一把推开,而是用手掌和滚热的身体给王晓默默捂着,不大一会工夫,王晓冰冻似的脚就明显暖和过来,肖林也感觉没刚才那么刺骨了。
自1999年秋天从国企离职离开家,转眼已有一年多,再次回到家乡,踏上故土,肖林突然有种莫名的愉悦和格外的轻松,失业一个月所带来的焦虑和阴霾也一扫而空,当然和他一样兴奋的,还有身边的王晓,对于这个从没有独自离开过上海的姑娘而言,这次能跟着肖林回乡就是一次神奇之旅,沿途所遇到、见到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本次旅行唯一让她不满意的,就是这大巴卧铺车。从小到大,她从来就没坐过如此长时间的大巴,要在卧铺大巴车上睡上一夜,她能完全可以接受,但大巴车上居然没厕所,那可真是差不多要了她的半条命,于是,这一路上,王晓总是要隔段时间,就不停地让肖林去跟开车的司机师傅说,让他在下一个服务区停一下车,以解除王晓的内急,但凡坐过长途车的人都知道,基本上除了固定的停车点之外,司机师傅是不会随便停车的,所以,在那一夜,在司机一声声“快到啦”的搪塞声中,王晓的膀胱也差不多快给撑爆了,一进县城客运站,客车还没停稳,她就赶紧紧催着肖林收拾随身携带的行李,然后火急火燎地让肖林领着她冲下车,去找公共厕所,惹得同车知道缘由的乘客们哈哈大笑,此时,王晓也后悔不迭,上车前确实是应该多听肖林的话,也确实不应该毫无顾忌胡吃海喝,以致遭受这一夜难言的罪。
从县城到肖林老家只有几公里,但没有通公路,一条笔直红砖铺成的乡间文明路,因年久失修,早已变得坑坑洼洼,破败不堪。
肖林在县城的车站里打了一辆摩的,两人共乘着,一路颠簸、吹着寒风、回到家中,王晓的骨头也差不多快要被颠散,虽然王晓头戴着头盔、还紧紧抱着肖林,但依然觉得透心凉,后背就如同凉水浇灌过一般,一双手也几乎是冻僵了,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欣赏田野里的景色,以及天尽头,刚升起的一轮火红的朝阳。
对于肖林突然带回来一个姑娘,肖林的母亲略显得有些惊讶,但因为之前电话中也有提及,所以也大概知道这是肖林在上海谈的女朋友,于是,热情招呼王晓进屋,然后就急急忙忙去街上买鱼、买肉,来犒劳离家很久的儿子和招待这远方来的贵客。
王晓本想跟着肖林的母亲一起去集市看看,肖林把这个意思也跟母亲转达了,但被肖林的母亲给婉言止住了,他让肖林赶紧烧水给王晓洗漱,并抓紧吃早饭。
对于这个来自上海的未来儿媳妇,肖林的母亲也曾有多次想象过王晓的模样,也非常希望儿子肖林能早日带王晓回来,但看着眼前的王晓,内心却不由得莫名生出几许不满意,怎么看总觉得差一点,甚至还觉得有点丢份,恨不得要立刻把她给藏起来才好,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待走到街上,遇见同样跟着婆婆来买菜的老李家的外来媳妇时,她才明白问题的症结是出在王晓的穿衣打扮上,与老李家媳妇穿着大气稳重的大红呢子大衣、黑长裙不同,王晓那天穿得特别单薄,而且穿得像个孩子,下身只穿了一条皮肤色的连裤袜,上身那件蓝色的羽绒服也短得可怜,刚好够齐肚脐,浑身上下,也就脚上那双深黄色带绒的雪地靴,看上去略顺眼一些,一头乱发,蓬松得跟个鸡窝似的,胡乱堆在头上,想必是在卧铺大巴上蒙头睡觉给睡的。
“她家里就没几件像样的衣服么?这都穿的是什么啊!肖林也真是的,既然带她回来,也不知道提前给她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这副模样,让村里人看了,该多丢人啊!”弄清楚问题的根源之后,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肖林的母亲不免又开始暗暗抱怨起肖林的不懂事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肖林的母亲又是窝了一肚子气,但鉴于王晓是第一次来老家,也都隐忍着不发,只是悄悄把肖林叫到一边,非常生气地对肖林说:“她不吃葱、不吃菜籽油,你咋不早说?你看我辛苦忙了一上午,烧了一桌子的菜,她一口不吃,只用开水泡着吃点干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吗?你让我现在急赶着去哪里给弄那些精制油?要不我去老李家看看,匀一点回来,听说她家洋媳妇也不吃菜籽油,他家应该存有精制油。”
“妈,你就别忙了,就算有了精制油,她也不会吃的,咱家的锅铲早粘上菜籽油的味道了,除非你再去买个新锅、新铲子。”
“得,你这哪里是什么女朋友,你带回来的就是个神、菩萨,妈我还真是供不起!那你说,她这些天能吃啥啊?这么冷的天,还穿那么少,肚里再没点食,不要冻出大病来? ”
“妈,你就甭操心了,她在家的时候也不正经吃饭,都以零食为主的,我们路上吃的零食还剩不少呢,饿不着她的。”
“零食能吃饱,真是钱多烧的。难怪瘦得跟个猴似的!”肖林的母亲听肖林这样说,觉得匪夷所思。
其实为了中午吃饭的事,肖林和王晓已经在房间里悄悄较量过了,但肖林最终并没能成功说服王晓,而且一时半刻也难以扭转局面。
“妈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一上午,整了一桌子的菜,就算你再不喜欢,好歹也要象征性地吃上几口,否则,你让妈心里咋想啊?”
“我从小到大,就是不吃葱,也不吃菜籽油的啊,闻到味道就想吐,你让我咋办?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么?你们吃就好了啊?我看你中午吃了好多饭菜呢。”
“这不是吃不吃的问题,是做人的最起码的礼貌!”
“难道硬逼着让我吃我不喜欢吃的饭菜,就礼貌了吗?”王晓寸步不让,甚至,她还觉得这是肖林在无理取闹,对于她中午回答肖林母亲说她不吃葱和菜籽油的时候,王晓也没见肖林的母亲有任何不悦,倒是在此时的王晓看来,肖林更像是个妈宝男,为了讨他妈欢心,而强逼着自己去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吃自己最不爱吃的食物,这不是存心为难人么?一想到这层意思,眼泪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好了好了,随你吧,不吃就不吃!”肖林知道这人是说不通了,但远来是客,在自己家里,他也不便多说,所以,当母亲责备他的时候,他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辞。
“妈啊,你都老思想了,现在城里年轻小姑娘都流行穿肉色的连裤袜,显得腿长,谁还愿意穿大红呢子、长筒裙啊?跟个小大妈似的!”当肖林的母亲私底下跟肖林的姐姐抱怨,说肖林女朋友装束不着调,特别是抱怨那肉色连裤袜穿在身上就像光屁股一样的时候,被肖林的姐姐也给抢白几句,不过,话虽如此,但第二天,肖林的姐姐还是顺带了一条黑色短裙过来,悄悄提醒肖林,让王晓务必在肉色连裤袜外面套上短裙,否则,她也担心整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庄估计很快就要炸锅了。
至于吃饭问题,后来也顺利得以解决,农村里不缺散养鸡,王晓以两天吃一只不加油、不加盐,只蘸鲜酱油的清蒸鸡的速度,顺利在肖林的老家度过了千禧年的春节。
但这样的吃法,让肖林五岁的外甥也看了都害怕,甚至有一天一早起来就急冲冲地走到肖林的姐姐的跟前,很认真地说:“妈妈,我们不要再去外婆家了,再去的话,不光外婆家的鸡,就连我家的鸡也要全被舅妈给吃光了!”
农村里的日子单调又平静,除了一日三餐,偶有出门去街上或肖林的姐姐家走一走,王晓基本都是窝在被窝里保暖,而且她还习惯睡懒觉,对于肖林的母亲每天一大早就要把肖林叫起床吃早饭这件事,感到无法理解,甚至有些痛恨,有时候,她也会跟肖林抱怨,“你妈烦不烦,天天一大早就把你叫起来,害得我越睡越冷,你看我妈何时叫过我姐和姐夫起床吃饭过?”
“吃完再睡不行吗,天天饿着肚子睡,不生病才怪呢!”肖林的母亲自然是也有她的老一套道理,肖林自然也是不敢违抗,唯恐又惹母亲生气。
那些天,肖林就像是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为了这些小事,两头受气,但幸好,一个春节下来,平安无事,甚至在大年初四,肖林还带着王晓去肖林的姨妈家拜年。
“你家这个媳妇指定是过不起日子来,肖林这辈子大学算是白上了,彻底完蛋!”这是姨妈在看到王晓之后,给王晓的评论,肖林的母亲很快就把姨妈这样的担忧传达给肖林,而肖林他偏又屁颠屁颠地去告诉王晓。
“你姨妈她凭什么这样说我,我吃她的,还是穿她的了么?她了解我么?你放心,咱们结婚后,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好,堵上她们这些无事生非闲人的嘴。”王晓很生气。
同样生气和整个春节都坐立不安的还有王晓的母亲刘淑芳,这些天她吃不香、睡不安。 只要她一睡着,她总能梦见王晓被肖林给拐卖了,于是天一亮就疯狂地拨打肖林临走前留给她方便联络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你拨的是空号,请查号后重拨!”
可话筒里总是传来这冷冰冰的女播音的声音,这让刘淑芳崩溃到要去报警,但被小雷和刘媛媛给拦了下来,他们跟她解释说,可能是肖林记错了电话号码,再说王晓这么大的人了,是绝对不会被拐卖的,况且肖林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岂能做这样的事情,他们让刘淑芳再耐心等几天,说王晓她们一定会打电话回来的,也或许是农村里打电话不方便,等等。
对于王晓这次要跟着肖林回老家,刘淑芳一开始是死活不同意的,她之前跟王大发没离婚之前,几乎每年过春节都要陪着王大发去那个让她崩溃、鸟儿都要被冻折翅膀的乡下,虽说每次都只是过去小住几天,应一下人情世故,但对刘淑芳来说,都跟受罪、受刑差不多,那里的寒冷真的刺骨,家家户户还都没有暖气、空调,坐在家里都要比在野地里还要冷,乡野里的风更像是一把把刀子,稍不注意就能把手脚和耳朵给冻伤,如果再碰上雨雪天,那就更糟心了,泥泞的乡路能把一切鞋子的后跟给粘掉,刘淑芳最难接受也最无法容忍的是上厕所,在那里,不管白天黑夜,大人小孩都要跑到室外去上厕所,除了要忍受寒冷之外,每次行走在那两根木板上,她都如履薄冰,唯恐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会掉到茅坑里,确实有几次,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真心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去经历这些糟心的事,但奈何扛不住王晓的一再请求,便同意王晓跟着肖林一起回去了,但在临行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王晓,说:“如住不惯或在肖林家受到委屈,就赶紧回来,如肖林不肯陪你一起回,你就自己一个人回家。”
除了王晓和肖林刚返乡到达县城的那一天,她接到过王晓报平安的一个电话之后,这两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一连数天,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刘淑芳不由得开始忍不住担心起来,但每次拨过去的电话都是空号,这种情形让刘淑芳开始恐慌,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到后来开始变得噩梦连连,担忧就像海水一般把她浸透,让她无法正常呼吸,也无法正常思考,直到王晓和肖林他们又回上海,才彻底把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又摆回到肚子里去。
原来肖林并没有留错电话号码,只是村上那家唯一有电话的人家在肖林他们回村之前就搬到市里去了,临行之前,他家把这个用不着的电话给注销了,而远在上海的肖林并不知道,包括肖林的母亲也是过了春节之后才知道的。
为这事,肖林和王晓没少被刘淑芳抱怨,甚至在她又见到王晓和肖林时,一见面就像个孩子似的,抱着王晓嚎啕大哭,尽情宣泄着她内心的不安和委屈,诉说着王晓和肖林的不懂事,让她担心了那么久,王晓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除了怪罪肖林没提醒她打电话外,也哭泣不止。
“不就是才分开几天么?又不是生离死别,用不着这么夸张吧!”肖林暗想。
其实,按照肖林真实的想法,他原本是想要在老家呆过正月十五才回上海来的,但村里返乡过年的年轻人在正月初六就陆续返城上班,肖林并不想让家人跟着担心,所以他并没有把失业的事情跟家人讲,同时也怕村里人听到笑话,故一到初八,他也带着王晓回上海,给所有人一个假象,就是觉得他们也要忙着上班开工了,包括刘淑芳也一样,被蒙在鼓里,幸好欧丽公司给了肖林全额年终奖,还额外补贴一个月工资的赔偿,才让肖林有能力度过这个难关而不至于露出破绽来,在不去人才市场的日子里,肖林基本每天都是朝九晚五在川沙公园里转悠,直到找到下一份工作。
这样煎熬的日子有一次就够了,肖林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受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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