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守夜的来人
夜里，方澍和小叔守在爷爷床边，后半夜小叔累得倒在墙上便睡过去了。
房梁上吊着一颗暗沉沉的黄色灯泡。方澍守着那炷香，这香万万不能断，一根燃尽之前要立马点上另一根。归家的亡灵只寻得着火光，灯光是看不见的。
跪地的稻草刺得方澍的膝盖痛痒难耐，他慢慢起身，支起了两条细瘦的腿，膝盖被扎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点。
风吹着院子里的香椿树，两只蜡烛在供桌上摇头晃脑。这时听得院子的铁门吱吱嘎嘎地推开，接着是两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恐惧登时攫住了方澍的心，一对身影正从风里移过来，方澍轻轻踩着窸窣的稻草退到小叔身后，轻轻推了他好几下，小叔却完全没感觉，依然睡得昏天黑地。脚步更近了，两个男子已经立在了灵堂门口，二人刚站稳就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对着爷爷连磕了三个响头，直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得往下掉。
风更大了，呼呼啦啦地卷起院子里一地的叶子。
二人磕罢了头又一齐起身，瞪起四只浑圆闪烁的眼睛看向方澍，方澍的心脏咯噔一声如一只窜出口腔的盘蛇。三人沉默许久，其中一男子忽然冲着方澍摆摆手，嘴里轻声嘟囔出一句：“来……”
方澍这时快要吓破了胆子，却又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得慢慢移了过去。灯光昏暗，方澍直走到二人跟前，还没看清这二人是何等面貌，仍是两团模模糊糊的黑影摆在眼前，只是四只眼睛亮着桌上的蜡烛影子。
“方澍啊”，其中一团黑影里响出三个字来。
方澍吓得身体一抖，抬头弱弱的应了一声：“嗯。”
“我们来看看爷爷，这事情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好不好啊？”
“你们……是…谁啊？”
“我们是谁啊？这个你先别问，你且答应了不说出去，我们二人能在其他事情上帮到你。”
方澍轻轻点头应了声：“嗯。”
“你想不想找到你哥哥啊？”
“哥哥在哪里？”
“你啊，以后多去书房走走。”二人说完这话便转身走了，随后听得铁门吱吱呀呀被关上的声音。
方澍软塌塌地站在原地，转身看向小叔，他却还死死地睡着。一炷香还剩半指，方澍抽出一支新的搁进蜡烛里点上。爷爷穿的整整齐齐躺在灵床上，他已经死去三天了，生前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这会儿手背的青筋在黑亮的皮肤下鼓着。
鬼和洪水
那天下午回到家的时候，门口横七竖八地放着十几辆自行车，方澍捏着书包带子和一手心的汗慢慢往院子里走。
他六岁，远远看见爷爷躺在堂屋的木床上，方澍知道他死了，但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现。他第一次感到焦虑，却还不知道“焦虑”这样的词。于是，先于词语，他抵达了一种情感，而情感因为难于表达越发地将他困住。
爷爷总是醒着的，他躺在里屋的单人床上直直地瞪着房梁上灰蒙蒙的横木。瘫痪近一年，先是脑血栓，后来又查出晚期食道癌。他的话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差。后来在方澍面前竟然也开始骂人了。
书房在西屋，那房间是扇青色木门，落着一把油亮的大铜锁，里面有六排坐地而接房梁的大书架，爷爷去世前大家都只有在门口望几眼的份儿。
那时候方谌和方澍四岁，哥哥跟妈妈上街的那天，方澍缠着爷爷讲故事，天快黑的时候妈妈哭着回来说哥哥走丢了。后来，妈妈回到了她娘家，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方澍一直想，如果那天他也和哥哥一起去，哥哥应该就不会丢。
方澍觉得自己老是做错事惹奶奶生气，奶奶生气的时候总说，你爸你妈就没一个好货，你们这一窝子不省心的死东西。奶奶每次这样说，爷爷总是从书房里气冲冲地踏过来，一声不响地扯着方澍出去。
后来爷爷在方澍面前骂人，也是因为奶奶又说起这些话。爷爷躺在床上骂人，全身僵直地挺着，眼球从深陷的眼眶里裂出来，拳头、嘴唇都收紧了抖动着。方澍觉得那些脏话，就像一把把刀子从爷爷嘴里飞出来，把空气划开一道道的口子。
奶奶说你再嚷嚷我就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我他娘的离家出走，留你个死老头子和这个小龟孙自生自灭。
方澍和哥哥是孪生兄弟，后来他看书的时候知道，有些双胞胎生下来之后却只有一个，在母亲子宫里面，一个把另一个吸收了。
一连几天都在闪电的嘶吼里睡过去，方澍早上在暴雨中醒来。青色的纱窗格子噙着一汪一汪的雨水，临窗那张木头桌子亮起几滩黑光。奶奶还睡着，方澍扯过一条被单。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都是哥哥今天会回来。他下床尿尿，轻轻从奶奶身上跨过去。
鞋子、尿盆都飘在水上，洪水——方澍心想。他叫醒奶奶，奶奶眯缝着眼吱吱唔唔地坐起身来，她打了个哈欠，嘴巴像舀水的大瓢，这才看清床底下的大水。
阿弥陀佛，她挽起睡衣的裤子，伸脚勾住了飘在水上的一只鞋，用手扯了半天才蹬下脚去。奶奶脚踩着一只鞋下到水里去，水到她的膝盖。
洪水就在床底下，一切都跟假的似的，方澍兴奋得在床上又蹦又跳，奶奶拉着了灯，扶着床从桌子底下扑棱过来另一只鞋。
奶奶说：“你个龟孙，你还乐啊，你知道这得毁多少庄稼？”
方澍赶紧拉达着脸坐下，怕她再说那些话。爷爷不在了，没人能把奶奶和他分开。
奶奶趟着水到堂屋给小叔打电话，暴雨里打电话，要么大喊大叫的，要么更加细声细语，奶奶自然是前者的：我们这里来大水了，你们那里怎么样啊，老天爷不得了，这是怎么啦......
水顺着床单慢慢往上爬，方澍强忍住心里的喜悦，坐在床帮上琢磨着水和庄稼的关系，庄稼是要浇水的，龙王爷给了这么多水，怎么就毁庄稼了？是说庄稼也像人一样淹死？他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但心里还是高兴，“奶奶说我没心没肺哦，看来是真的。”方澍心想。
奶奶打完了电话，趟着水往回挪。方澍跳下床去，水刚好没到他的腰，竟然刺骨的凉，方澍只觉得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头重脚轻，腰下像拴了颤颤悠悠的松紧带。
爷爷的脑血栓是有原因的。爷爷瘫痪之前身体一直很好，又是个热心的人，谁家婚丧嫁娶都来请爷爷去当管事儿的，自己家里的亲戚从农村进城，在家里白吃白喝借钱拿东西，爷爷从没皱过一下眉头。
瘫痪前的那天爷爷住在农村的表叔家里，准备第二天接上自己的妹妹去城里看病。
他早上四点起来到院子的厕所解手，当时天还是轰黑的，头天夜里一阵暴雨，这会儿地上竟是亮锃锃的水汪，爷爷深吸一口气，一股子烂叶子味儿。
爷爷到厕所门口听到有人在里面嘀咕，他轻走两步看过去，见两个男子面对面蹲着抽烟，烟的火光特别的亮，爷爷后来说，这光直照得两人面貌清晰。
爷爷以为是俩小毛贼，倒也不怕，门口顺手拿了挖粪坑的铁锨就走上前去，他开口大喝一声，这二人便抬起头和爷爷四目对两目，但顷刻间这两者却在原地淡去了身形，眼看着化成了两缕青烟荡在半空，两个通红的烟嘴把子在这青烟里闪了一闪，啪得两声落在了地上。
爷爷顿时心头一紧，知道这是遇到了小鬼。转身就往屋里走，只觉得心脏突突直跳，迷迷糊糊坐到床上，再醒过来就是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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