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大病一场。
在宝林寺方丈,他在床上倚着被子斜靠着,听刚刚从乐昌一带回来的法海讲述赈灾的情况:“……朝廷拨的三十万两修建寺庙的库银,已全部购买了粮食,连同各寺僧众捐献的粮食、衣物,已尽悉运往了灾区。下了那场大雨,旱情已经解除,灾民们正在抢种庄稼。这场天灾,总算抗过去了。”
慧能突然打了个冷颤,愣了一会儿,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法海说:“师父,你还在为影隐师叔难过?哀极伤神啊,师父!自从你大病之后,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可要节哀啊。”
慧能说:“我是在哭你神秀师伯。你神秀师伯,在京城入寂了。”
法海一愣:“师父,你什么时候接到的凶讯?”
“刚才。刚才我一恍惚,已经感知到了。天地之间,众生迁流,你来我往,生灭无常啊!法海,你去将法达他们召到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里,法海、法达、志诚、志彻、志道、智常、智通、法珍、法如、神会十大弟子,分列二排,慧能从合十而立的他们中间穿过,坐上了法座。
慧能逐个看了看弟子们,缓缓说道:“刚才,我们遥祭了神秀大师。我知道,北禅各门认为我是离经叛道,异端邪说。你们也有许多人看不起你神秀师伯的北禅。你神秀师伯作为三帝之师,两京皆宗,岂是浪得虚名?只不过他的渐悟之说与我的顿悟之教各有侧重罢了。最难能可贵的是,你神秀师伯为人谦虚,胸襟坦白,道德崇高,堪为我等出家人的楷模啊!”
慧能歇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们十大弟子,与其他弟子不同,以后你们要和行思、怀让他们一样,各自住持道场,弘化一方。我要你们记住,学佛修禅的人,应该把一切善恶念头都消除干净,唯有先天具足的自性,才是独一无二的本质。佛门弟子,应该在真实的自性之上,讲经说法,进而建立一切宗派教门。我所讲的这些,需要你们自己来认识理解。”
法海代师弟们回答:“师父请放心,我等今后一定遵循奉行。”
慧能点点头。
法达上前半步,像有什么事,发现慧能正在闭目冥思,又悄悄退了回来。
慧能闭着眼说:“法达你有什么事吗?”
法达说:“弟子听到有人指责我们禅宗标榜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是异端邪说。对于这种指责,师父如何解说?”
慧能睁开眼睛说:“不立文字,是说不要拘泥于经典,并不是说不要经典。禅宗注重直入心性,注重般若空慧,从这个意义说,整个大乘经典中的般若思想都是禅宗立派的根据。人家之所以指责我们,是因为有些人执著于佛性的空无,甚至说佛性不需要文字。既然不需要文字,那么这些人也就用不着语言了,因为语言也是可以听见的文字。要知道,“不立”两个字也是文字,还是没有离开文字呀!”
法达点头称是。慧能接着说:“任何事物都不能走入极端,更不能执著于事物的表面现象。你们要依照我所讲的佛法修行,切不要百物不思,阻碍了明心见性。如果只是听听佛法,或念念佛经,而不去依照佛法修行,这反而会让人产生出更多的偏见邪念。因此,你们必须依据佛法来修行,而不要执著于事物的表面现象。你们若是明白了这些道理,照此做事、运用,就不会离开本门的宗旨了。”
山林绿了黄、黄了绿,宝林寺一侧果园里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又到秋收时节,宝林寺四处果实累累。
慧能望着枝头成熟的果实,发自内心地笑了。
法海与立楷(慧能晩年的弟子之一)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合十致礼:“师父。”
慧能转身,欢喜地叫道:“法海,立楷,你们从新州归来啦?”
“是,师父。弟子们刚刚回到宝林寺。”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法海回答道:“所幸未辱师命。您吩咐在国恩寺建的塔,已于上月落成了。”
慧能点点头:“好,好。法海,立楷,这一年,你们在新州监督造塔,能提早完工,辛苦了。”
“弟子是应该的。”
慧能顺手摘下两个桃子,仔细擦掉桃毛,递给法海和立楷。
“谢谢师父。”两个人大口吃了起来。
慧能看着他们吃桃的样子,开心地笑笑,问道:“甜不甜?”
法海说:“甜,很甜。师父,你尝尝。”
慧能一笑,摇摇头说:“法海,你说,辛辛苦苦种桃树的人,什么事让他最开心?”
法海尚未回答,慧能已飘然自去。
当当当……
宝林寺的大钟敲破了山野的空寂,僧众们匆匆向大雄宝殿集中。
这一天,正是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一日。
大殿里,慧能端坐法座上,数百名僧人井然静坐。慧能环视了一周,开口说道:“今天把你们全体召来,是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慧能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去年七月,我吩咐法海与立楷到新州国恩寺建塔,并督促他们必须在今年七月前完工,许多人不理解。我现在可以告诉诸位了。那座塔,是我为报答父母的恩情而修建的报恩塔,因为贫僧在下个月,也就是八月,就要入寂了。”
众僧都吓了一跳,呆呆地,似乎听错了似的。慧能一笑,说:“你们不必吃惊,趁贫僧在世尚有一个月时间,你们在修行上有什么问题,赶快提出来,我为你们释疑解答。”
僧众们哪里还顾得上提问题,震惊之后便是莫大的哀伤,全都呜呜痛哭起来。只有神会不动声色,也不哭啼,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挨着神会的志诚,见他无动于衷,怒从心起,狠狠打了他一拳,低声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平时,师父最疼爱你,但现在……”
神会疼得吡牙咧嘴,还是没有哭。志诚刚想再打他,听到师父慧能喝道:“志诚,你干什么!你们大家都在干什么?”
慧能威严的目光巡视着全殿,僧众们的痛哭变成了无声的抽泣。
慧能说:“尤其是志诚,你为什么打神会?神会年纪虽小,却已得到了无善无不善、在生死荣毁面前无动于心、既不哀伤也不快乐的佛家真谛。你们其他人都未达到这种境界。不知你们在山中修行多年,都修些什么?你们现在是为谁悲伤哭泣?我问你们,佛陀去世时,你们哭了没有?一百年后我再次去世时,你们哭了没有?”
众僧一愣,法海说:“师父,佛陀一千多年前去世时,还没有我们;而一百年以后,也就没有你了呀!”
慧能说:“这不就对了嘛!过去没有你们,将来没有我。世间无常,有生就有死,即使贵如释迦牟尼佛祖,不是也入灭了吗?”
众僧停止了抽泣。
慧能缓了一口气,柔声说道:“现在我再告诉你们,佛性本来就没有生,也没有死;没有来,也没有去。我的形体之身迁化[注释:变化,应变。]了,可我的佛性之身却依旧如故,从本质上是无生无死、无来无去的。”
法海顶礼拜叩后问道:“师父圆寂之后,衣钵将交付什么人呢?”
六祖慧能说:“我自在大梵寺讲说佛法至今,所说述的内容被世人广为抄传,称之为《法宝坛经》。法海,你不是有一份详尽的记录吗?你们将《坛经》互相传授,广度大众。只要根据《坛经》讲授佛法,就是正确的佛法。至于衣钵,根据我师父五祖的嘱咐和达摩祖师的偈子之意,就不再传了。”
为了说明自己的根据,六祖慧能重新吟诵起达摩祖师的偈子:
我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
一花传五叶,结果自然成。
一花五叶,代表着禅宗在中国传过五代,至六祖慧能,禅法大盛,遍地开花,结果自成,所以,就不用以衣钵传宗了。众人一听,都默默垂下头。偌大的佛殿之中,凝结了一层像蝉翼一样脆弱的静默……
“哇……”忽然就有撕心裂肺之声骤然响起。是他,一个小沙弥,一个名叫希迁的小沙弥。他是继婴行、神会之后,最后一个随侍六祖的小沙弥。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法海过来哄他:“希迁,别哭。你没听到六祖所说的话吗?再哭,师父就不高兴了。”
小希迁不管不顾,依旧伤心地哭个不停。
六祖慧能从法座上走了下来,抱起他,边给他擦泪边说:“小希迁,小希迁,你看大家都不伤心了,你还哭什么?”
小希迁的脑袋伏在六祖慧能的肩头,呜咽着说道:“师父,你不能死呀!你若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呢?我将来跟着谁学佛法呢?”
六祖慧能将希迁放下来,双手捧着他的小脸说:“希迁,希迁,你的名字不是叫‘希迁’吗?”
希迁虽然听出师父的话里别有意味,但他太小了,尚不知其中寓意,迷惑不解地说:“师父,我这法号,还是几年前您给我剃度时,亲自给我起的呢!”
六祖慧能点点头。小希迁依依不舍地拽着六祖慧能的衣襟说:“师父,你圆寂之后,我当依止何人,跟着谁修禅呢?”
六祖慧能微微一笑,以三个最简洁的字回答:“寻思去!”
六祖慧能放下希迁,对法海说:“法海,你去韶州准备船只。过几天,我要回家去,回家乡的国恩寺。”
几天后,六祖慧能乘坐的木船从韶州出发,沿着北江顺流而下。
清清绿水,点点白帆,脉脉青山,灿灿野花,深深蓝天,片片白云……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美好。连卓立船头的慧能的苍老身影,也融在这和谐的大自然里。
船到三水,沿新兴江逆流而上。其时,北风劲吹,木船高扬风帆,顺利到达六祖慧能阔别多年的故乡——新州夏卢村。
故居,已经奉诏改建成了国恩寺。慧能登上法海与立楷督建的报恩塔,故乡山水尽收眼底:龙山依旧苍翠,卢溪依旧潺湲(chán yuán),连那吹过稻田的风儿,都是那样的熟悉、亲切……
按照当地的风俗,他率领弟子们将父亲卢行瑫、母亲李氏夫人(早在慧能弘法时已辞世)的遗骸重新入殓,安葬在了一起。
将所有的后事料理完毕之后,八月初三,六祖慧能沐浴更衣,跏趺静坐在大殿之中。
国恩寺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经声,没有梵唱,僧俗们静静坐着,摇曳不定的灯光里,六祖慧能苍哑的吟诵在夜空中回荡:
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萌。
顿悟花情已,菩提果自成。
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
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六祖慧能稍一间歇,接着说:“诸位善知识,贫僧一生所说的道理,不过是一场及时雨,普润诸位的心田罢了。你们自身本具的佛性,就像花木的种子,才是成佛得道的真正原因。但愿诸位发大心愿,普度一切众生。”
慧能说完,闭目静坐。
梆、梆、梆!
殿外三更敲过,六祖慧能睁开眼说:“我走了!”一代宗师,溘(kè)然寂灭。同时,一道白虹突然出现在夜空。它连天接地,将四周的庙宇、林木尽染白色。
卢溪之畔,夜鸟哀鸣;龙山之上,猿猴悲啼……
禅宗第六代祖师慧能,春秋七十有六。年二十四传衣,三十九祝发,说法利生三十七载,得法弟子四十三位,度人无数。
三个月之后,弟子们将六祖慧能的法身运回曹溪。如今,六祖的法体依旧供奉在南华寺(由古宝林寺更名)内。一如他所开创的禅宗、所讲述的《坛经》,历千年而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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