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死得谜一样的美(埋在泥石流下面的72天—穿越死与爱之67)
首先是苏格拉底的死亡情结。好像很早的时候,苏格拉底就想自杀。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他的学生和崇拜者。这个青年人的导师,一生都教导人如何理解和解决人生难题,如何获得人生的幸福,而他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会那么的暗黑无底?是什么在折磨这位思想大师的灵魂,让他到了老年,已经功成名就,完全可以自然终老了还要想出这么令人惊异的办法杀死自己呢?而且,如果他真的想告别人间,也可以选择某种更有意义的方式呀,比如在战场上杀敌而死,或者在探险中因为力战恶魔而死,这都会令他的死显得更为英勇些,更能为人间所传颂。这种作为一个罪人,因判刑而死,多少有点不好看吧?如此富有智慧的人,怎会给自己安排一个这么差劲的人生结局呢?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力求作为一个罪犯而死于狱中,这到底是聪明人的持久计划呢,还是个蠢人的固执?
所以,苏格拉底就是苏格拉底,他的死也将是个万古之谜。经过几天的访谈交流,我越来越确定,苏格拉底之死必然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难解之谜。要想完全揭开苏格拉底之死的谜底,恐怕还要相当长的历史发展,直到人类的演化已经到了可以彻底甩掉肉体负担的时候,人们才会明白苏格拉底的苦心。他是用他的死,一种不可思议的终结方式,为后人留下了一个终极提问和最后的启示。
当然,我跟苏格拉底聊了一会,我们就彼此心知肚明,我如果想揭穿苏格拉底的把戏,只要几分钟就说得清楚。但我受良心的制约,加上苏格拉底的眼神,我不能让苏格拉底之死的谜底在我这里揭开。
不过,我在这里,把这件事说一下,免不了就透露了苏格拉底极力掩饰的东西,但我相信你,我亲爱的读者,如果你耐心地阅读这部小说,已经看到了这里,那么,你应该是能够跟我心连心的,所以,我信任你,你当为我保密,为苏格拉底守住他的秘密。好吧?让我们都耐心点,不随便把苏格拉底的秘密告诉别人。以后,人类历史演化到可以摆脱掉当前的肉体限制,那时候,苏格拉底的秘密自然就不是秘密了。当然,如果你看到这里的时候,人类已经真的脱离了肉体限制,可以只凭自己的意识和意念就畅游宇宙,那么,苏格拉底的秘密对你而言,简直就不算什么东西了。那么,也请你原谅我的过虑。我毕竟是个生活于一个人类还被严格地限制在一个容易腐朽的肉体的时代,我的认知还十分局限,还在珍惜很多没有多少意义的渺小的价值。我们这个时代还十分珍惜个人的荣誉,珍惜个人之间的彼此信任,珍惜善良的同情与公正。这些都是个体生命还十分脆弱和有限的时候的价值。让你笑话了,我未来的读者,我的后人!
可以说,苏格拉底的死,和他的死法都蕴含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体现了这位思想大师对人类同伴的深切同情和极其富有长远意义的关照。苏格拉底的死和他的死法合二一体构成了人类智慧与善良的顶级形式。不会有第二个苏格拉底了。就算我这个享有苏格双师荣誉的人,一个比他更有年龄优势的人,也不会再有机会用另一种方式去实践跟苏格拉底一样的智慧与善良合二一体的死亡模式。人生必有一死,但死得谜一样的美,只有伟大的苏格拉底可以做到。
那天,我跟萌宝去看苏格拉底,那些天,那个牢房里总是人满为患,以至于市政厅不得不叫人在另外二个墙面上都开了窗。当时正值入秋季节,蚊虫猖獗,所以,在夕阳西下之前,夜幕还未降临的时候,牢房里就点燃了浓烈的驱蚊草药,一股股草药烟雾从牢房的四面窗门散出,老远就可以看见那股浓烟。
这里的牢房虽然有门,但从不上锁,也没有狱卒看守。监狱里的犯人随时都可以接待亲朋好友聚餐聊天,也可以跟朋友出去散步,甚至可以回家跟异性情人享受天伦之乐。当然,之后犯人都会自觉返回牢房,以便市政厅有事情的时候,可以找到犯人。没有过犯人私自逃跑不见的事情。
我们到了牢房里,那些年轻人看见了我和萌宝,就给我们让出位置。苏格拉底拉住我的手,他知道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他,这些问题,别人也会问,但他希望从我这里听到问题。我提问的方式让他感到亲切,或者比较适应他的思路。别人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看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
他们盯着我看,希望我能提出什么更能直击苏格拉底内心的问题。我跟苏格拉底手拉手,微笑相对,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柏立克站起来,说,大家还是回去吧,让苏格老师跟老苏格老师聊一会吧。
还是柏立克比较了解我们这样的人,在二位思想家还没有解决他们之间最为深刻而隐秘问题的时候,他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更进一步地了解彼此,一定要建立了十分清晰的共有认知基础后,他们才能比较顺畅地在公开场合进行毫无顾忌的交流。那时候,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底线,知道言语所应该涉及的范围,不会让对方为难。今天,是我跟苏格拉底在狱中的第一次见面,我们已经是知己一般的朋友,所以,无需客套,而且如今时间紧迫,我还有诸多事项等我去处理。我来到这里,肯定是要立即深入苏格拉底的内心,先解决最迫切的疑问,只有我知晓了苏格拉底内心的底线,我才能在公开场合向苏格拉底提问那些隐藏于苏格拉底内心里最深处的秘密。所以,柏立克知道,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不会轻易开口说话的。
等其他人都被柏立克请出去了,他向我们告别,这时,苏格拉底说,柏立克,坐下来,你还是留下吧,你可以听我们的对话。
这样,我和萌宝,加上柏立克陪着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牙疼确实够厉害的,他晚饭都没吃。这时,他出去外面做了几个深呼吸,歪着嘴回来了。我知道,他出去不止是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肯定是用什么使劲抠了他的牙缝,让那些该死的痛牙再痛点,直到痛到麻木了,那里就没有感觉了,似乎会好受点。物极必反,疼极必麻木不仁。
我给他带来一点喝的,是我们晚上吃饭的时候,特地留出来的。虽然不很雅观,但味道不错,关键是营养好,可以给苏格拉底补充能量。但因为不好看,刚才人多,我就不好意思拿出来。
苏格拉底喝了我给他带来的汤,感到好受多了。看见老师神色好了许多,柏立克没等我开口,就急着问他的问题。
他说,老师,你为什么一定坚持要这么早就死去?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公民大会判决你死刑?你不能出去冒险吗?
苏格拉底听了自己这个最知心的弟子还是耿耿于怀地问这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就咯咯地笑了。你难以想象一个如此深刻的思想家会发出那么幼稚天纯的笑声。这是一种傻笑,或者是没有什么想法的人,笑点很低的人,看见什么都想笑一下,或者只会用乐呵呵的笑声掩饰自己的困惑,或者除了笑声,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方式能表达自己的感觉。
柏立克见自己的老师突然笑得这么傻,自己也傻了。他回头看看我,我也笑了。我可能笑得还要傻。他就苦笑地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无助地望向萌宝,希望在这个妙龄女郎那里得到帮助。
萌宝一副沉思的样子。应该说,有时候,我对萌宝的内心也把握不了。这时候,从侧面看萌宝,她胖乎乎的脸蛋,还透着小时候那种倔强,好胜,狡黠的神色,但长大的萌宝脸庞的轮廓有了一种雕刻般的冷峻。如果你看见她肉乎乎的样子,就想用手抓一下,或者轻轻吻一下那个脸蛋,但从侧面的冷峻轮廓看,你又会对这个刚劲有力的脸庞肃然起敬。萌宝,对我还是像谜一样的富于诱惑。我小时候,就对她既爱又恨,十分不服她对我的欺压,但也十分依恋她心疼她。
看见柏立克无助地望着自己,萌宝也乐了。柏立克至少比我和萌宝大十多岁,但此刻现场显得最幼稚的就是他。他是那么沉不住气,那么迫不及待,枉费他费劲把别人都劝走了,结果他自己甚至比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更不懂得在二个苏格没开口的时候,自己就率先发问,会有多傻!萌宝笑着,手指指向柏立克,像是指向现场犯规的人,他们在市政厅经常发生争执,所以,彼此并不客气。
我不想让柏立克太过难堪,就接过话头说,老师,我希望在我们最后告别之前,弄清楚一些事实。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什么事情是你未竟的心愿?
你打算做点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要先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好吧。苏格拉底,这时候,可能是感到饿了,他开始吃东西。
就像多数人那样,吃东西的时候,说事情,比较放松。因为吃东西过程中,很多动作都可以成为一种掩饰,使得在别的场合无法开口的话,顺便就出溜出来了。
我未竟的心愿,是在离开人世之前,得到一个人的首肯。
谁?我十分惊讶地问道。我没听说过,也从未想过苏格拉底想死,还要经过什么人的首肯?这个特立独行了一辈子的人,内心里还会有畏惧的对象吗?或者他对那个人有什么亏欠?
美诺。苏格拉底低下头,默默地说出一个名字。
美诺?我和萌宝都十分地惊讶。这个名字我听到过几次,这就是那个还在闭门隐修的年岁最大的女执政官。
柏立克并不惊讶,显然,他知道自己老师的过去。
对,美诺,可惜她不能见证我离去。苏格拉底慢悠悠地说,他的声音里面显出了无限的怅然。这二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
听说这个女执政官年岁比苏格拉底还要大一点,而且也比苏格拉底早很多年担任了执政官。这里的执政官总是6个人,如果有人中途辞职或者因病不能履职,或者去世就由公民大会补选。在任者,如果不被别人提出罢免,或者遭到挑战,就会一直在职。执政官是有报酬的,虽然不专职,但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因为,如果你有所懈怠,就会有人提出罢免,或者提出挑战。罢免后,就补选他人,另方面,如果挑战成功,挑战者就会替代失败者。像美诺这样年老的人,又多年不参与市政厅活动,早就应该遭到罢免或者挑战,但人们都知道,这个美诺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城里对她感恩不尽的人太多,没有人敢冒险挑战她。挑战美诺这件事本身,就会遭到别人的耻笑,更别说可以在公民大会的表决上获胜了。
那么,我们可以去见美诺,告诉她你已经被判死刑了,我说。
不行。苏格拉底急忙否定我的想法。看样子他是十分忌惮美诺,不想打扰修炼中的她。
好吧。我们先不说美诺。老师,我们还是回头想一想柏立克刚刚问的事情吧。我把话头引回到大家都急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上。
他想知道些什么了?
他刚刚问了,你作为最有智慧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而持久的死亡情结?
你也是很有智慧的人呀?你没有死亡情结吗?苏格拉底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盯着我看。
我只好承认自己也是有死亡情结的。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苏格拉底开始反问我。这是他的老伎俩,很多人都是这样,本来是想难为他的,结果被他一通反问,就一败涂地。
但我这一次必须配合苏格拉底。于是我就开始解释我自己的死亡情结。
我说,我很早就知道人会死。我小时候,去太平间看过死人,晚上做恶梦。说到这里,我回头看一看萌宝,这个傻丫头傻乎乎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盯上她。她当然完全失去了儿时的记忆,完全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去看过死人。
接着,我说,后来,我就怕死。这种惧怕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阅读了很多书,了解关于死亡的事情。等我的思想成熟了,我没有解决如何不死的问题,倒是被更为深切的问题所迷惑。比如,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活着?
后来,我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我对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有了认知,知道同情与公正心的重要。这一类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它们终结了我对其他问题探索,当然也包括人的长寿不死。我从一个怕死而想方设法不死的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痛苦得要死的人,成了一个构想最理想死法的人,一个只求速死的人。这就是我的死亡情结。
在很多年里,我都在想着一种美好的美妙的死亡方式。自己不痛苦,也不给被人留下麻烦。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离开了人间。但我不是悄悄来到人间的,我有父母亲人,有家室,老婆和孩子,还有职业伙伴,还有很多的朋友。所以,我也做不到悄悄地离开人世。一个人的失踪,也会对他人造成影响与伤害。
当我说到我有家室,有老婆孩子的时候,我看见萌宝的身体一震。她不知道我的过去,在她的记忆里,我只有基地里那二年跟他们一群大孩子在一起的经历。虽然我那时候,就持续跟他们讲了很多以前的经历,但他们都把那些当成故事,从来也不想过那些事情会是真的,而且会是我这个人的真实经历。因为我那时候在外表上的年龄跟我的实际经历不符合。所以,那些经历听起来都像是别人的,不是我自己的。
这些迷惑,只能以后再说了。此刻我必须尽快把自己的死亡情结说清楚,好引出苏格拉底的内心隐秘。
我构想了一个最好的死法,就是回到我少年时代砍柴的那个山坡上。我记得那个土岭叫作象鼻岭,看上去像个大象的鼻子摊在地上。那个地方有我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如果能在那里安详地睡去,一定是十分不错的。
但怎么才能解释我的离去,怎么样才能让跟我有关系的人不被我的失踪所困惑?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渐渐离开人群。我疏离了很多人,不再跟别人来往。我辞去了工作,只做可以单独一个人完成的事情。我甚至设想了很多离家出走的理由,让家里人认为是合理的,不再为一个常年不回家,也毫无音讯的人担忧。而且,我从一个经常参加聚会,经常跟人辩论,或者霸占主讲席的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离群索居的人。而且经常寻死寻寻活的,被所有跟我接触的人看成异类。有的人怕我,有的人看不起我,有的人讨厌我,有的人同情我,但没有人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
可是,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呢?是什么让我觉得死去会比活着更好呢?
是呀,怎么回事呢?现场的几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苏格拉底跟年轻人一样地好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