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被胃癌折磨了许久的陈公,在黎明破晓前咽下最后一口气。陈公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像一座雄伟的大山,有他在天就不会塌。可对于陈奶来说,天最终还是塌了,那座大山也跟着崩塌。
就算是现在要我回想起陈公来,也记忆犹新。
大概在四五岁,在他家里待了一天,夜里陈公送我回家。我们家离得不远,十几分钟路程,却要跨越两座桥。月光淡淡的,都柳江畔灯红酒绿,繁弦急管,宵夜酒局,欢歌笑语。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就这样走着,我在前,陈公在后。那年江水甚清,夜里也像蓝宝石,仿佛天上圆月只是它的倒影。我想起白天在陈公家看电视,电视里有人穿着潜水衣潜水,感觉新奇,便指着都柳江问:“这条河也能潜水吗?”
“可以嘛!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买身潜水衣,带你潜水去。可水里有蛇,你不是最怕蛇吗?”
“那要多久才能长大啊?”我天真地问,“我才不怕蛇哩!”又拍了拍胸脯。
陈公笑了,露出黄牙。或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个子不高,就像我还小,个子也不高。整个人生就是二次函数,因为开口向下,我们最终都会叶落归根。陈公就处于减函数段,所有的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他面色苍老,皱纹密布,双眼凹陷,头发灰白。虽然已经六十多岁,身材瘦小,但身体健朗。
笑完了,沉默不语。我觉得陈公是不想答应我买潜水衣了,于是开始跟他斗气,也沉默不语。快到家了,我焦急万分:怎么还不说话?真的不给我买了?
眼看着前方就是家门口了,我开始慌了,看来潜水衣是买不了了。
我沮丧着走上楼梯,一步一步踏得很响,仿佛地板有罪。前面说了,我在前,陈公在后。
突然间,走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陈公停了。我不满地回头看着他,沉默就算了,干嘛不走了。他低头看看旁边的鸡笼子,又看看我,向我挥一只手,示意先走。看来这潜水衣是买不了了。我刚一转身,陈公终于说话了:“上楼拿个手电筒来。”我高兴得要跳起来,心想着以后潜水如果同时看见一条金鱼和乌龟,我一定先抓乌龟!此时陈公低着头,说话也不抬头看我,一直盯着门边的鸡笼子,眼里满是疑惑。马上又蹲下身子,两手撑地,侧脸看着什么。见我还没走,他终于盯着我说:“快点!”语气异常强硬。
我跑上楼,拿了手电筒,又立刻跑下楼。陈公保持原来的姿势,要我朝鸡笼子底下照亮。那个鸡笼子,是前不久新添置的,妈妈说难得买了两只本地鸡,养着过年吃。鸡笼子由四角支撑,底下空无一物;鸡笼由木条拼成,留有许多大缝隙,新生的小鸡仔很容易在缝隙间自由穿梭;不巧的是,鸡笼里刚好有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和几只小鸡仔,陈公那么着急,也许是小鸡仔从缝隙里掉出来了吧?
陈公不知从哪找了根大棍子,蹲着身,用棍子向鸡笼底捣鼓着。小鸡仔能经受这样的捣鼓吗?我打开手电筒想看个究竟……
我没有看到小鸡仔。就像破晓的光束刺破天际,原本黑漆漆的鸡笼子被光照耀得一览无遗;我看到了两只鸡都瘫倒在地上,羽毛凌乱,双脚笔直,两眼紧闭,鸡喙微张;死了。小鸡仔不见了。这是鸡笼里的情况。
我朝下看,鸡笼下陈公手持的棍子的另一端……
人在受到危险时,肾上腺素会飙升,仿佛时间减慢。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潜水衣,寒假,压岁钱,父母,小学图书馆,班主任,作业,家长会,发小……后来还有一次肾上腺素飙升的经历,液化气罐喷火,陈奶救了我一命,短短几秒也是时间暂停般地漫长。但那是后来的事情。
肾上腺素这种奇妙的化学物质的漫游让我想到了发小H。小时候他跟我说过,他爸的腿被蛇咬了一口,肿了好几星期。那位救了他爸的抓蛇大爷,一只手抓住蛇尾,威风堂堂地使劲来回抡,把蛇给活生生摔死了。(说着还甩手给我做了示范)如果下次能看见蛇,就这样对付它。(后来我们俩真的见到蛇了,青绿色,但他没敢使出抓蛇大爷的招数。但这也是后来的事。)
棍子的另一端,是蛇。用我当年夜里讲给老妈的话说,就是“妈,楼下有蛇!好大一条,比我胳膊还粗。陈公抓到了!”十多年前的事,我实在记不起这蛇到底有多大(准确说是记不起当年我胳膊多粗),而且从话中可以看出,我忽略了蛇的颜色花纹甚至品种。不过从第二天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毒蛇。
只见陈公棒子一挥,砸在蛇头;他马上又伸手,抓住了蛇头,掐住蛇脖子;蛇也开始反击,虽然被掐着,尖牙动弹不得,但很快它把身子缠在陈公手上,尾巴还不停翻腾。陈公的胳膊强壮有力,任凭蛇怎样挣扎,都毫无效果。我看见陈公咬紧牙,怒目圆睁,掐得更紧了。不过,自始自终,他都没有使出吴忧说的抓蛇大爷的招数。
陈公转头,焦急地看了我一眼,“你先上去,找把刀和一瓶酒。”
我马上跑上楼,找到了老妈挂在墙壁上的水果刀和老爸藏在柜子里的茅台,然后把老妈叫醒说了以上一番话。但老妈没醒,又或许是不信,我记不清。于是我一人下楼,把刀和酒给了陈公。此时蛇已经死了。
我以为陈公要把蛇扔进酒里,然后泡澡,像那些稀奇古怪的地下街杂货店里的瓶瓶罐罐一样。但陈公看了一眼酒,大笑着说道:“不是这瓶,放回去。”
他马上找了一瓶普通白酒,一口气喝了一碗,然后紧闭眉头,又怒目圆睁。蛇的肚子不知道为什么鼓鼓的,有一个又一个的圆球。陈公用手从蛇尾开始捋,将圆球挤出蛇口。但是卡住了,陈公两手都拿着蛇,对我说:“拿那把刀把肚子破开。”我退了一步,摇头。无奈他自己来。当刀割破蛇肚皮的时候,那圆球挤了出来,黄黄的,中间又有两个黑点——是鸡仔。
第二天,发小来了,他爸好像也来了,很多亲戚也来了,陈公陈奶也都来了。他们把蛇和死掉的公鸡母鸡给炖了,小鸡仔被我给埋在后院里。应该不是毒蛇,否则那死掉的公鸡母鸡我们也不敢吃。至于蛇肉的味道,我早忘了。陈公像英雄一样,坐在桌子中心位置,这一般都是爸爸坐的。
“陈公厉害多勒,抓住这个大家伙。”
“你个鬼崽还敢去看,不怕被咬!”
“陈公抓蛇根本不用你说的招数!”我对发小说。
“下次还有蛇你喊我,我抓给你看。”发小答。
……
第二年,陈公住院,被查出来是胃癌,他把烟酒都给戒了。到现在我才想起来,他答应我的潜水衣,还没买。
陈公的儿子陈帝和女儿陈妹还有陈奶日夜守候,操碎了心。父母也偶尔带我去看望。陈公是个热心的人,早年帮助的人也纷纷来看望。地板、天花板、病床、被子全是白色的,像天堂一样。但,死气沉沉。
我穷尽所有的苍白无力词汇或外表华丽实则黯淡无光的短句,都无法准确勾勒出病房里忧郁的轮廓和麻木的众人百感交集的叹息。这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这里是新生,这里是终结;这里是希望,这里是绝望。
我只能引用蔡崇达《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的选段来描述:
我记得那是条长长的走廊,大理石铺就,再柔软的脚步踩踏上去,都会听到厚重的回声。声音堆堆叠叠,来回在走廊里滚动。冷色的灯光静静地敷在上面,显得走廊更长、更深了。
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挂着他们相聚在此的理由:心血管、脑外科……疾病掌管着这里,疾病就是这里的规则,疾病也是这里的身份。
无论他们是谁做过什么,可能刚从一台典礼中被请下来,又或者刚插完秧坐在田埂休息一下,醒来,他们就在这里。
疾病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他们,即使他们当时身处不同的生活,但疾病一眼看出他们共同的地方,统一把他们赶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圈养。
在白色的床单上,在白色的窗帘边,在白色的屋顶下,他们的名字都不重要,他们统一的身份是,某种病的病人。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也被重组了,同一种疾病的人,就会被安排在临近,经过几天的相处,他们成了最熟悉的人。
他们讨论着身上的唯一,也是现在最本质的共同点,小心比较着各种细微的区别:“我四五次正常的呼叫,就要大力吸一次气,你呢?”“我大概六七次正常的呼吸。”“我今天左脚拇指就能感到痛了,”“我还不行,但感到有股热流好像慢慢流到那……”
意识在这躯壳中爬进的一点点距离,发生的一点点小障碍,他们都能感觉到:在这里灵与肉的差别第一次这么清晰。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灵魂一样,那么尊重自己的肉身。
陈公在病房里待久了,打的针越来越多,吃的药也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但,身体越来越虚弱。常常是闭着眼睛说话,吃饭也得人扶着起身。我看到昔日陈公的风采不在,感到很沮丧,他再也不能举起我了,再也不能带我去桥上钓鱼了。我坐在椅子上,离得远远的,不知道要做点什么。陈公又闭上眼了,但能感觉我还在陪他。我把他每天吃的一大把药拿到手上仔细看,全是各种读不通的名称,还有看不懂的符号和副作用,但我知道“副作用”是怎么一回事,我对这种读不通的药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问陈公:“你是不是去年被蛇咬了才住院的?”
他睁开眼看我,笑了:“哈哈,那蛇不敢咬我,在我肚子里乖着呢。我是不好好吃饭才住院的。”
胃癌,不好好吃饭。我不敢想象陈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以及“不好好吃饭”的时代含义。
笑了好一会,陈公又睡着了。
我轻轻挪步,怕吵醒他。快到门口时,他说:“还记得那次吃蛇,你把我的酒给喝了,从那之后我就没碰过酒了。现在住院,可能以后就没机会喝酒咯。”
那次,我不小心把陈公放在冰箱顶的酒给喝了。放得很高,所以我才好奇。刚喝一口,杯子就被我扔得老远,喷出来和洒出来的酒满地。
陈奶听说陈公又说酒,气不打一处来,直跺脚:“这个老鬼,又要喝酒,喝死算了!”接着她眼眶就湿润了,一口又一口喂陈公吃饭。
不久,陈公的病情还没有好转,却提前出院了。我一直搞不懂是为什么。
后来看到《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才明白:
但,除了守着父亲的疾病,我还必须有事做。在这里,你一不小心留出空当,就会被悲伤占领——这是疾病最廉价、最恼人的雇佣兵。
比如,在帮父亲换输液瓶时,会发觉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找不到哪一寸可以用来扎针;比如医生会时常拿着两种药让我选择,这个是进口的贵点的,这个是国产的便宜的,你要哪种?我问了进口的价钱,想了很久。“国产的会有副作用吗?”“会,吃完会有疼痛,进口的就不会。”我算了算剩下的钱和可能要住院的时间,“还是国产的吧。”
然后看着父亲疼痛了一个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隔壁床家属偶尔会怪我:“对你父亲好点,多花点钱。”
我只能笑。
陈公在家里也一样,每天都躺着,不能动,不间断打着吊针。有一次我哭闹着要买零食,父母一顿痛骂:“一天就知道吃零食!”于是我开始绝食抵抗,直到陈公说:“给他买吧,他还小。”后来十月份的深秋,我又哭闹着要过年放烟花。
我没敢跟爸妈说,怕被打,就跟陈公说。他难得那天不用打吊针,可以下床活动,就带我去买烟花。
十月,没有烟花。他怕我失望,买了几根点燃后发出各种萤光的铁丝状“烟花”,我依然失望。但是,那次比过年还开心。夜里,陈公带着我到桥上,都柳江畔的景色与去年无异,一样的灯红酒绿,一样的繁弦急管,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冷清。陈公咳嗽不停,打趣说:“还想要潜水衣吗?水里那么多蛇。”
“不要了,我怕蛇。你先把它们都抓了。”
陈公哈哈大笑,又咳嗽不停。
我看着他,说:“潜水衣太贵了,你要先治病啊。”
……
我是在早上从母亲那得到的消息,母亲则是在凌晨接到了陈奶的电话:“陈公走了,半夜里走了……”陈奶呆呆地复述着这句话,声音哽咽,像是心里少了什么东西。母亲带着我赶到陈奶家,十几分钟的路程,感觉过了几个世纪。原本空荡荡的房子挤满了人,陈奶靠在门上,一一向来者的问候表示回应。
我远远地看见她,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原本笔挺的后背驼了下去,像个大大的问号;曾经能捧着我游戏的双手也如铅块般堕着,直直地垂向大地;头发也低垂下去了,两眼湿润却无光泽,额头的皱纹不可避免的多了几分;面如死灰。
她看见了我们,想迎上来说点什么,但步履蹒跚,双腿如同木头寸步难行,甚至随时可能倒下。母亲拉着我过去搀扶,陈奶哭了。陈公的遗像挂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我们。
葬礼如期而至,按当地的风俗进行,我也是送葬队伍的一员。沿着道路走了一遍,队如长龙,陈帝叔捧着陈公的遗像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扛着棺椁。我们走在后面,陈奶和陈妹姨泪流不止。最后我们到了山上,安葬了陈公。
今年陈公的祭日,我、哥、陈奶、陈帝叔、陈妹姨都上了山,给陈公烧香。
陈公的墓很简朴,没有什么修饰,野草很高了,去年才除过,但长得飞快。碑前有三个酒杯,满上了雨水。我给倒了,满上了酒。
回想起以前,我和陈奶在门前望着这座山,我依偎着她,她依偎着门。山上树林密布,完全看不到陈公的墓在哪。陈奶用长满茧和皱纹的手抚摸我的头,断断续续地说:“以前你陈公带着人上山去种的树,现在都长那么高了……”
我望着那山,连绵不断;我望着那树,四季常青。
当年陈奶是否也这样望着大山,等待种树的陈公归来?不管等待多漫长,陈公总是会归来的——现在陈奶又等着什么呢?
“不管相距多远,只要望见这大山,陈公就从没离开过我们啊。”陈奶接着说。
我望着大山发呆,仿佛看见了陈公在上面种树的身影,还带了一瓶酒。
大山是不会塌的,它立在我们眼前,他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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