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架子车

老家的架子车不用已经好几年了，父亲早已用上了电动三轮车，却舍不得把它劈柴烧火。还是让它默默躺在门房的角落里，休养生息。可惜轮胎早就瘪了，蛛网布满全身，如耗尽了气血，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

这台架子车，严格说年龄比我小不了多少，我记事时就有它，当然除过两条溜光的车辕没换过外，其它的地方都陆陆续续补换了不止一次吧！我一直觉得它很粗笨，不如人家的轻巧灵活，又比人家的长且宽，因此有点嫌弃它，但它皮实牢固，再说也没有替代的车。

印象中，拉车最多的倒是母亲，六七十年代乡村，清晨，天黑乎乎的，上工铃响了，生产队长就在喇叭里吆喝，“今天平地，男社员扛着镢头，挖土，女社员拉着架子车，拉土”。在劳动工地上，男人，青壮年正抡圆胳膊，挥舞镢头，把崖上的土刨下来，年老的则帮着女社员用铁锨把土装上车。装满了，母亲便把绊绳搭在肩头，两手抓着车辕，埋着头，弓着腰，绳子绷紧，单薄的身子努力的向前移动，拉到几百米远的低洼处。如果是冬天，霜就会染白了头发，二十趟下来，脸上淌着汗，口里喘着气 ，走路都有些摇摇摆摆了，也不敢歇息片刻，还急着完工后，给上学的我们做早饭。当记工员宣布任务完成时，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连走带跑赶回家，抱柴点火，烧水做饭。我那时真不懂事，放学回来，如果饭不能立刻吃，就耍小脾气。

母亲这辈人确实受苦了，上一辈的妇女基本缠着小脚，做不了重活，累活。年轻一辈，赶上改革开放，拉牛散社，包干到户，也不用天天踩着铃声上工了。母亲她们是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说起来男女平等，和男的一样要干粗活，累活，脏活，但工分却少一点。

那时候国家还是困难，百废待兴，轰轰烈烈的基建项目一个接一个，特别是兴修水利，建宝鸡峡，冯家山等大大小小水库，还有公路，铁路，桥梁等，这些工程主要靠人工修建。劳动都是义务的，一声令下，一个村 ，甚至一个乡，一齐上阵，每一处工地上都撒下过她们的汗水，就像河南林县人民修红旗渠一样。母亲她们巾帼不让须眉，主要的任务还是拉架子车运土，绳子几乎把每一件上衣的肩膀处磨破，肌肤磨出了血。如今，她们这些老姐妹，无论是站在水波浩淼的水库边，还是滔滔奔流的渠岸，总是一边抹着眼角的泪，一边追忆往事，一边感慨万千。这些利国利民，泽被后世的宏大工程，是她们用瘦弱的肩膀一车车拉出来的。

当然父亲也拉过架子车，他总是贪心 每次总是装的太满，都溢出来了。他年轻时候，到南山、北山都打过柴，来回上百里的路，很多还是坑坑洼洼的山路 。路上，饿了，嚼几口干馍，渴了，溪水，泉水，雪水，路边下雨后的积水，遇见什么就喝什么，和鸟儿抢，和野兽争。山上路有多难走呀！没办法呀。砍下的柴装的像一座小山，颤巍巍的，向下蠕动，上山不易，下山更难，拉车的人都知道，重车下陡坡时，车后跟必须着地 ，增大磨檫，否则车一旦狂奔直下，巨大的惯性就会有巨大的冲击力，车翻人伤的结局都算轻的。但这样悠着，车辕就翘起，手使不上力，人不好控制车，只能拼命的用自己的身体顶着 ，一步步的蠕行。拉架子车，也是要有技术的。回家还必须上坡，坡又长又陡，为了生活，父亲咬牙硬撑着。现在，和父亲开车走过原路，他会指着哪些地点，述说着当年的艰辛，我都不敢相信，一个人能把那么多的东西用人力拉上那么高的坡！

这台架子车，我当然也拉过，我姐，我妹也都拉过，那时候 农村的孩子小小年纪拉架子车天经地义的。有一年，我们准备建新家，需要填庄基地，整个春节，人家过年，我们拉土，一家五口硬是拉出了小山似的大土堆，谁也没叫过苦，喊过累。当然架子车不光是拉土，拉麦秆，拉玉米杆，拉辣椒杆，拉棉花杆。架子车完全靠人力拉，夏收，秋收的时节，田野里，架子车装的高腾腾，满乎乎，如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包。龙口夺食的日子，最担心下雨了，尤其是连阴雨，地里泥泞不堪，常常陷进泥坑里，越陷越深，折腾半天，耗尽了力气，也难也拉出来。无助，失望，抱怨，悔恨，丧气，农民真苦呀！最后只能卸载，重装，再苦再累也要干下去，负重前行，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

当然生活不全是苦水，丰收了，我们交公粮，马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架子车队，浩浩荡荡涌向粮站 ，排上半天队，换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乡亲们也把喜悦写在脸上。回来的路上，两车头对头一拼，美其名曰“开火车” ，顺着缓坡，瓜啦啦而下，凉风一吹，惬意极了。农闲的时候 ，也拉年迈的老人跟庙会，看秦腔，走亲戚，温馨的赛过今天的小轿车。

前一段听一个朋友讲，他当年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后，兴奋的晚上睡不着觉，乘着月色，把猪圈里的粪一夜全拉倒地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至今说起来，也是无比的自豪。他在以后人生征途上，他始终保持着当年拉架子车的一股劲，努力拼搏，顽强打拼，永不服输。农村出来的孩子，谁身上没有这种拉车的精神呀！

时代变了，江山代有利器出，各领风骚几十年。别了，架子车，你曾载着历史滚滚向前，如今，退出历史的舞台，也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