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老郑的电话。
“辛远，手续都办好了，你下次来时，就见不到我了。”
早知道老郑退休的消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觉得突然。
我和老郑相交快二十年了，他一直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 90%以上业务都是老郑给的，说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一点儿也不夸张。
我视他为上帝，他把我当兄弟。
二十年，我们亦商亦友，此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说：“老郑，你这一退，我一个人干也没意思了，想撤。”
“还有那么多员工靠你吃饭呢……”
“……我们喝场酒吧！”
“好！”
喝酒那天，人不多。我只带了助理丁可，她一直负责老郑的业务。老郑一向低调，这次谁都没带，一个人来的。
熟悉的酒馆、熟悉的人，二十年，这里的一切已经熟悉到仿佛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现在却突然陌生起来，熟悉的酒菜吃出了陌生的味道。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
我们的话不多，空气略显沉闷。
喝酒时，不谈工作、不聊当下，这是我们多年的规矩。相对于敏感的当下，我们更喜欢聊未来。未来遥不可及，所以可以肆无忌惮；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才让人充满渴望！
但是对于对于今天的老郑，一个刚退下来的人，显然不适合聊未来，于是，我们徜徉在回忆里。
一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每个人的脸色都红润起来。
老郑拍着我的肩膀，问：“辛远，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你们合作吗？”
我心中一动，被酒精麻木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时光一下回到二十年前。
2003年，那时，公司刚刚成立，我们买了最好的地块，建了最现代化的厂房，员工是我亲自面试的，然后还进行了半年的培训。
万事俱备，正当我们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合作方突然出现了变故，之前谈好每月给我们三百万元加工任务的合同不能兑现。
公司几十名员工整日没有活干，账上没有收入，只出不进，我心急如焚。
寻找新的合作伙伴，让公司正常运转起来，迫在眉睫。
就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老郑。
他是‘看世界’出版社的社长，每年出版的图书码洋有几个亿，养活我们这样一个地图制作公司，小菜一碟！
我托了很多朋友才和老郑搭上关系，所以，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为了拿到订单，我把价格压到最低，选派最强的技术人员，最后的成品我亲自把关。时间上，从不拖期，每次都提前一至两天送货上门……
当然，在那个年代，光是对工作认真是远远不够的，私下里，我给老郑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虽然最后他给我退了回来，但是从那以后，我们的合作变得顺畅起来，直到现在。
我不知道老郑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无所顾及，甚至还有点‘狂妄’，我喝了一口酒，反问道：“当时我那么拼，你有理由不与我合作吗？”
老郑淡然一笑：“和我们合作的公司多了，哪一家不拼？”
我的优越感顿时碎了一地，是啊，和‘看世界’合作的，哪一家实力不比我们强？到底是什么让老郑选择了我们？我想了半天，一点头绪也没有，胃口反而高高地吊起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努力，我的诚信赢得了老郑的认可，现在看来，事情的真.相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说：“老郑，你真行，一个秘密藏了二十年，别憋着了，说说吧！”
“你还记得我喝醉那次吗？”
老郑的酒量很大，有‘万里长城’之称。这个绰号源自一句歌词，万里长城永不倒！就是说老郑喝酒永远不会倒下。因此，他醉酒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想了一下，问：“是……2005年，我们突击任务那次吧？”
老郑点点头。
那次任务，我印象太深了。
老郑接了一个军方的任务，具体内容这里就不说了，因为一旦说出来，我的后半生可能要在某个地方吃免费的窝头中度过了。
老郑把任务的一部分给了我，制作某地区 Jun Shi 地图。
实话说，这个任务不难，只是时间太紧了。正常情况下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可是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五天。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五天，我和二十个技术骨干，在办公室里整整度过了一百多个小时。吃在那里，喝在那里，甚至吃饭喝水时都不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睛盯着屏幕，右手点着鼠标，休息成为一种奢望，熬到最后，站着撒尿都能睡着了。
还好，关键时刻我们没掉链子，提前十分钟完成任务！
事后，老郑由于组织得力，完成任务出色，受到上级嘉奖，最后还陪着一位级别很高的领导来我们这里慰问。
老郑就是在那次慰问时喝醉的。
那次酒宴我没有参加，和政府的官员比起来，我的职位太低了，上不了台面。
宴席上，来慰问的那位领导是当仁不让的核心，他讲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到了喝酒时，老郑当仁不让地成为靶子。
领导敬他要喝，兄弟单位敬他要喝，属下敬他更要喝……左一杯、右一杯，每一杯都不能拒绝，无限的酒灌进有限的肚子里，不醉才怪！
当我得知老郑喝醉被送进医院时，第一时间赶去看他……
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老郑，是不是我连续一百多个小时为你干活儿……感动了你？”
老郑忍不住笑了，一口酒差点儿喷到我身上，咳嗽了好一阵他才停下来。
我更疑惑了：“老郑，有这么好笑吗？”
“辛远，你别逗我了，我发现你太自恋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干活儿比谁都强？”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其实，到了一定层面，比的就不是技术了，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不会太差。你感动我的，是因为你去医院看我。”
“去医院看你？这太夸张了吧，去趟医院而已，这么简单的事，胜过我连续一百多小时的加班？”
“干活有你，加班有你，吃饭却没有你。我喝醉了，在医院吐的一塌糊涂，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这时，你来了，二话不说就帮我收拾，真是难为你了……”
“就因为这？”
“嗯！”
很多时候，我们为了一件事，为了某个人，拼尽自己的所有，呕心沥血，然后如愿以偿，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我们自以为这个结果是生活给我们的回报，是上天对我们努力的认可，其实，这个结果很可能与我们的努力毫无关系。
酒场结束时，已是深夜，我们站在人行天桥上道别。
帝都的夜晚五光十色，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织，车灯首尾相映，组成两条蜿蜒的彩龙。路的左边是白色，那是汽车的前灯，是来路；路的右面是红色，那是汽车的尾灯，是归途。
此时，老郑已走下天桥，正迎着‘白龙’逆行，一束束雪亮的灯光打过来，他如一幅剪影，后背略显佝偻，逆着光，渐行渐远，终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黑夜里。
车里的暖气很足，丁可只穿了件毛衣，粉红色，在毛衣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可爱。
我突发奇想，就问：“丁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重用你吗？”
重用丁可，一直在公司里有风言风语，有的说我好色，喜欢美女；有的说丁可工作努力，实至名归。作为丁可，她最憎恨别人说她是‘花瓶’。
实际上，丁可工作特别努力。
有次晚上加班，丁可让其他人都回家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第二天，我发现机器上新换了一卷纸，感到不可思议，就问：“丁可，纸是谁换的？”
“我，哪里出问题了吗？”丁可有点紧张。
“没有，我只是想不明白，这卷纸有几百斤，我换都费劲，你一个女孩怎么？……”
“胳膊当然没那么大力气了，我是躺在地上，手脚并用弄上去的。”
我突然沉默了，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漆黑的夜，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一个女孩无助地躺在地上，像个杂技演员，纤细的手脚吃力地举起几百斤的纸……
她有充足的理由停下来，第二天找个小伙子来干，可是她没有。
丁可有股子拼劲！
……
这时，前座上的丁可可能觉察到了我在注视她，脸蛋更红了，她弱弱地道：“你重用我，应该是……是……因为我足够努力吧！”
我知道，她回答时之所以犹豫，不是对这个答案不自信，而是这个答案多少有点高调。
我重重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其实，我重用丁可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情商很高，善于与人打交道，而我这个理工男，最怕人来客往，重用她，正好补齐我的短板！
仅此而已！
可是，这个真.相我能告诉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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