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睁眼不能说瞎话

      我没有见过他本人。在我想象中，他——且叫他张三吧，又真切又模糊。真切时，像小区一位叫不上名字的保安。身材不高，头发花白，从头到脚已是势不可挡的中年男人发福状，以及被岁月打磨出的慈祥。模糊时，分不出男女与岁数，但臂上缠一道火红，威风凛凛，用鼻孔看人，用鼻孔发话。看不到他发怒的样子，因为没人去鸡蛋碰石头。

      说来话长。我老伴是中医。中医与西医有一点不同，看中医的，多是回头客。我说的张三及张三老婆——就叫李四吧，是老伴多年的病号。两口子都五十多岁，曾是郊区菜农。土地被征用后，一家人住进菜田里拔地而起的楼房，转为城镇居民。张三文化低，不懂技术，摆摊卖菜谋生。十多年前，张三做了一次胃切除。康养时，我老伴为他会诊过。此后，不仅他，还有李四，到医院只挂老伴的门诊号。老伴知道张三手术后，不能出摊卖菜，手头比较紧巴。老伴坐专家门诊，却安排他们挂普通号。又因此，他们不拿老伴当外人。李四话多，自家的陈谷子烂芝麻，一股脑的倒给老伴。倒多了，从老伴这里外溢，让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我，没照面却熟络了他们。再就是，老伴常对我开展科普。中医主张，病由心生。老伴做阐述时，为提升海拔至高屋建瓴，会以李四为证。按老伴说的，李四几乎都因失眠、厌食及心悸而求医问药，病根却是心病，在捉急张三又丢了工作。张三个性怯懦，不会惹是生非，更不偷蒙拐骗，却懒散。居委会给他安排了看工地的活，他点个卯就快闪。工地不远处有一池塘，他去那里钓鱼。鱼没钓几条，反被鱼吊到天荒地老，会忘了回工地。没多久，被人家除名。他曾应聘了附近小区的保安。上白班，在小区里巡逻，不耽误聊天拉呱，也算尽职了。值夜班，他躲值班室里屋蒙头大睡。那时，小区门口的道闸，还靠人值守，他不在岗上，半夜回来的业主进不去小区。物业领导与业主，当面责骂，他一再认错。但轮到夜班，他还会大睡。新发的保安服，没换洗过，就被物业收回。再之后，没有单位用他，他也不再尝试新工作。不是在家里蹲着，就遛弯，或在去遛弯的路上。老伴劝道，你们每月有失地补助费，不多，但日常日子过得去。李四说，过日子没问题，但一大老爷们，只饭来张口，会让亲朋好友，尤其是让王五赵六等一干街坊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孩子们也抬不起头。老伴怎样有的放矢的开展思想工作，具体会怎么说，不待她还原，我却感动，大赞老伴行医看病，多其他中医大夫一招，望、闻、问、切之后，加上说。

      以上，是三年前的一地鸡毛。说是记忆，又稀碎，会飘散或风化，不能连成一段难忘。因机缘巧合，我才拾起它。今年全民核酸检测常态化以后，老伴告我，李四来医院就诊了。确切说，只为开药，人没患病。她坚持挂了专家号，谢绝老伴在挂号费上的优惠照顾，因为他们家境好转，不能老占别人的便宜。据李四说，抗疫以来，丈夫聘为防疫工作人员。虽然不知道是否在编，负什么职责，但岗位稳定，待遇优厚，也没多大的劳动强度。核酸检测常态化以来，即便一天一检，上班时间只四五个钟头，更别说两天一检或四天一检了。检测时间大多是傍晚，单位提供盒饭。吃多了腻歪，可换发三十元的误餐费。老伴描述道，李四满心欢喜，欢喜张三懂得了珍惜，愿意一直干下去。他珍惜与坚持，不全因为待遇，而是自觉有个人样子。以前干保安，有业主动不动甩脸子看。现在不一样了，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老伴原本是感概，感概他们朴素的知恩图报，我却感觉异样，并勾连起以前的鸡零狗碎。我没见过张三。在想象中，他又真切又模糊。真切时，是小区的一位保安，花白头发，从头到脚洋溢着中年男人的发福，还有些许的慈祥。模糊时，不分男女与岁数，带红袖章，用鼻孔看人，用鼻孔发话。张三要是模糊的这样子，是与以前不一样了。他哪个样子？我不愿想下去，那身影还挥之不去。

      近两天，本已消停了的，老伴却挑起了话头。老伴说，李四才来就诊，又是心病。她把老伴当家人，又当权威或主心骨，期间一再问，全民核酸检测要停止或取消么？老伴懂，她是担心丈夫下岗。

      我确信，老伴没给人家确定的答案。否则，老伴不会正儿八经，甚至一脸肃穆的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沉吟半晌，回答说，这么多专家，没谁旗帜鲜明的表态，我怎知道？想想，又说：发展核酸经济，让一批人实现了就业，并强化了基层治理。老伴发问是认真的，我回答也是认真的。睁眼不能说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