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是天才级的作家。读她的中篇小说《杀生》,再次印证了这句话。
“整个村庄浸泡在黄昏里,像一只古老而迟钝的陶罐。”开言第一句就定下故事沉闷的基调。
“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旗杆一样往伍自明身边一戳,明晃晃地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那点凄凉成不了气候,倒是那点无耻早就长成参天大树,谁也奈何不了它,更杀不了它,只能由着它鬼魅似地附在他身上。”一个啃老啃家的无赖男人,仿佛就立在读者面前,令人作呕。
故事大意讲的是,在一个贫瘠的小村庄,哥哥伍强赌博偷窃成性,父亲伍自明苍老无奈,妹妹伍娟心疼父亲,甚至不敢嫁人,终于忍无可忍杀兄保父,最后兄妹都被毒蛇咬伤,妹妹命丧黄泉。
读完小说,父亲的拉链坏掉的裤子、已经没有松紧的鲜艳内裤、妹妹的一小卷儿钱、蚂蚁、蚊子、毒蛇、乡亲们模糊的面孔……一个个画面不断地在眼前摇晃。
开始我为妹妹鸣不平,觉得父亲懦弱无能,管教不了坏儿子,反而让孝顺的女儿付出生命。
然后想,老父亲也是无奈的,妹妹和父亲是否有更好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最后,似乎所有的路径都堵上,放在那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每一个人都是可悲的,谁也无法独善其身。我被巨大的命运的荒凉感淹没。
谁家如果摊上那样一个哥哥式的“黑洞”式的亲人,真是万劫不复。全家拼命干活造血,依然朝不保夕,填补不了哥哥这个吸血鬼。就像无底洞,整个家庭只能毫无办法地沉陷下去。
善良到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妹妹,却把毒蛇悄悄倾倒进哥哥的床上。“他活着,你就活不成!”妹妹的善良、孝顺、悲怆,让人心疼不已。
父亲挥刀斩下爱女的胳膊,断臂求生,却仍然没能保住性命。同样被蛇咬,孝顺的女儿死去,啃老的儿子依旧无耻地活下去。
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连至亲都不能悲欢与共,被逼得自相残杀,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而孙频的文字与世界通了悲欢。她懂人物的悲欢,并神奇地让读者如置身其中,也能读懂这悲欢。读完全文,只觉得震惊、震撼、震颤,隐喻丛生。
人物名字都是反着的,伍姓谐音同“吾”,也就是“我”的意思,代入人名,令人唏嘘。哥哥伍强“自强”了吗?嫂子李莲花“陷污泥而不染”了吗?父亲伍自明“活明白”了吗?妹妹伍娟保住她的“美好”了吗?
那毒蛇,“滋滋”吐着信子,在西方神话里是欲望的化身;哥哥吸血虫一样黏附家庭,不就是恶欲的毒蛇在纠缠他吗?他自己不就是毒蛇化身吗?
尼采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可怜的妹妹,多少次望着毒蛇发出的幽幽鳞光,发呆,心里在想什么?万念俱灰时还是举起了毒蛇。
父亲生养儿子一场,却落得如此灰败的老年,难道不是“农夫与蛇”的翻版吗?哥哥的无情无耻,难道不比毒蛇更可恨吗?
嫂子李莲花上当受骗早嫁、早衰,生活毫无希望,却时常讥讽妹妹,巴不得妹妹和她一样遇到坏男人,去过甚至比她更不堪的生活,不是毒蛇心肠的恶嫂嫂吗?
开头处,伍娟最大的乐趣是看《动物世界》,她喜欢把人和动物相比较;结尾处,老迈的父亲流着口水,电视里正播放《动物世界》,里面传出缓缓的男中音解说,“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
父亲的苍老无奈、妹妹的隐忍愤怒、哥哥的自私邪恶、嫂子的庸俗愚蠢、侄子的天真烂漫、村人们的闹哄哄……人性的无私与自私、善良与冷酷、善恶纠缠,群像毕现。
很多故事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朴素的民心所向。
而《杀生》里,妹妹好人早亡,哥哥继续作恶, “好人不长寿,祸害活万年”,“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黑白不分,甚至颠倒的结局,成年人的世界是灰色的,让人苍凉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偷盗、黄赌毒、游戏成瘾……现实世界里的伍强们,令整个家庭陷入黑暗,全家人恨之入骨。如果不幸遇到,你有勇敢解决的智慧吗?如果不幸你是,有知耻而改过自新的行动吗?
我也不禁扪心自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有无恶习?我给家人带来了爱和光明,还是恨和黑暗?
鲁迅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杀生》无疑是一篇悲剧小说。人生实苦,喜剧是快乐,也是希望。我本不喜欢看悲剧,但孙频的文字总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孙频的小说,我看过---《乩身》、《祛魅》、《杀生》,悲伤之后的悲怆感,想流泪,却又流不出,对这凄苦的人间束手无策,最后只剩下满心的荒凉,被巨大的命运的无力感、痛与茫然淹没。
震撼于故事的情节与人物,却简直不敢回头再读,因为画面感太强烈,太撕扯人心了,最后唯留一句叹息,悲悯众生。
用“炉火纯青”已不足以形容孙频的文字功夫,她的“字技”炸裂,令人过目难忘。她是年轻的天才级作家,仿佛如有神助,每一个字都精准异常,直抵人心,回味无穷。
这篇小说《杀生》,依然大师级水准,令人过目不忘。伍自明四个人的小酒桌,整日醉醺醺的王老头、全身红成一只龙虾的邻居海刚、耷拉着垂到腰间的乳房的冰糖奶奶……似乎荒诞不经的世界,却又真实得能穿透人心,洞悉人性。
虽是现代故事,却仿佛远看那雾气缭绕的村庄,耳边不停地传来鼓音----“嘭、嘭、嘭……”,身着兽皮的远古大汉们跳着脚击着鼓,有节奏地喊着----“嗨、嗨、嗨……”
又仿佛手握《百年孤独》,读到结尾,奥雷里亚诺急切地翻着羊皮卷寻找预言,蚁群驮着最后一名孩子的空皮游走,房子正被飓风掀翻……一部家族的秘史,在人间随风消亡,泯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成功的作品,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孙频对文字的驾驭功夫,令人惊叹。我期待去读她的长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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