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已是第四日,柳依依本该是在今晨回府的,奈何突然就下起了雨。山路湿滑,不便出行,柳依依和沈茗儿便在衍空主持的建议下再留宿一日,另外让小厮送信回府。
说是建议,其实柳依依也不愿意在此刻下山。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下雨天,潮湿、粘腻、沉闷的空气弥漫在各个角落,灰蒙蒙的天空总给人一种阴郁感。
沈茗儿倒是没来烦她,估计是因为下雨,不能跑出去玩了,自己一个人蔫在房间。
前几日都没出过门,柳依依实在在屋中待不下去了,便随手拎起一把纸伞,推门而出。
春季的雨下的并不大,细密有如牛毛。淅淅沥沥的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受了雨水的洗刷,柳枝儿倒像是点了翠一样色泽鲜艳。松柏逐渐褪去了原本灰暗的尘土色,显得愈发苍翠。山间翻腾着如泉涌般的云雾。
出了偏院,又绕过两个回廊,柳依依往衍空主持的院子走去。
“险些忘了,我得找他要罐茶叶。”柳依依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额前的碎发微微浮动。风起,细小的水珠落在了她翠色的衣襟上,晕成点点水渍。
禅房的门关着。柳依依敲了几下,并无人应。她有些犹豫了,正要伸手再敲时,路过的一个小沙弥喊住了她。
“姑娘不必再敲了,师父他不在房中。”小沙弥声音十分清脆,就像方才他缓步走来时,身上的佛珠轻轻碰撞之声。
“小师傅可知,衍空主持去了哪里?”柳依依转头微笑,顺便打量着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袭墨染的僧袍,干净整洁,脸庞稚嫩,眉目却间透着少年人少有的稳重和淡然。方才听见他称衍空主持为“师父”,那想必这个小沙弥便是衍空主持的关门弟子了。细细看来,果然是个有灵性、有慧根的孩子。只是不知,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出家当了和尚。
“师父去了后山,正在云升亭……”
不等小沙弥说完,柳依依便扔下一句“多谢!”提着裙角跑开了。
“哎!师父在后山和贵客……唉,算了……”小沙弥摇摇头,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离开。走廊上一阵佛珠摩擦的清响。
后山,云升亭。
亭中对面席地坐着二人,中间是一副雕竹的桐木棋盘,棋子古朴圆润,黑子为墨玉所制,白子为羊脂白玉。旁边是一个炭盆,上面架着烧水的茶壶,近旁的茶盏中虽无滴水,但冒着热气,显然已茶过多巡。
“公子瞧这屼屺山如何?”衍空主持正襟危坐,拾起一粒白子,轻落在棋盘上。
“风波之外,桃源之中。”眼前的紫衣公子放下茶盏,斜倚着扶手,眯眼笑了笑,眼角的泪痣添了几分妖娆。修长的手指捻起一粒黑子,看似随手一放,却截了白子的生路。
“公子觉得这茶如何?”
“青山寺的松间露凝,自然是上品。”
“那……公子可知晓当朝之事?”衍空提壶斟茶,又下了一子。
“无非是分分合合,更迭轮回罢了。”汐竹抿茶。
“皇室衰微,朝局不稳,确是内忧外患啊。”衍空看着棋局,轻叹,落子。
“南昭气数未尽,主持不必忧心。”棋盘上又轻轻一响,一枚黑子落下,白子虽危,却尚留一口气。
衍空抬眼,瞥见了汐竹别在腰间的紫竹笛——那曾是一个女子的物件——上一次见到汐竹时,他也像今天这般,从不离身。
“这个啊……故人之物罢了。”衍空还记得,自己当时问到这笛子的由来时,汐竹淡淡的回答,眼底却是深邃汹涌。
衍空暗暗惋惜,好好的一个妖,非要去蹚“情爱”这趟浑水。
衍空收回了目光。
“公子可知……情为何?”棋盘清响,衍空落子解围。
汐竹握子的手指顿了一顿,悬停在空中。山风穿堂而过,引得云升亭四面的竹帘随风摆动,沙沙的雨丝趁着此时飘进了亭中,沾湿了他紫色的锦袍。
“痛。”
面前这个如玉雕一般的美人,沉默了许久,唇齿微张,伴着芝兰香气吐出一个字。
仿佛说完这个字便耗尽了气力一样,他手腕一软,捻在指尖的黑子瞬间掉落在棋盘上。“当啷——”的一声清响,棋子在棋盘上转了几圈后停下来。若迎着光细看,墨玉子上有一丝丝极细的裂痕。
像被炽热的炭烫到了一样,汐竹抽回了手。
“……”
衍空沉默,抬手抓起一粒白子,意欲落子,却发现下在哪里都不合适。最后摇摇头说到,“是贫僧输了。”
“公子的棋艺贫僧自愧弗如。”
“主持过谦。”汐竹不再说话,只静静的坐着。他别过头去,望着亭外山间的云海翻涌,掌中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竹笛。
“寺中或还有事,贫僧告退,公子请自便。”看着汐竹失神的样子,衍空觉得应该让他独自待一会,遂合掌施礼,留下汐竹一人在亭中对着山谷发呆。
十几年不见,不曾想衍空竟苍老成这般,汐竹暗暗感慨。人寿有时终,于妖只在俯仰之间。这些年衍空也从弟子成为了主持,青山寺修修建建扩了院子,山谷里的花树也开开落落了十几载。唯一没变的,可能就是这春季的和风细雨和寺里的“松间露凝”吧。
“还有我……这个……‘长命之人’呐……”汐竹呢喃。
他起身理了理衣袍,迎着山风站在云升亭中,任鬓发被风肆意撩动。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望着山谷的眼神透出淡淡的忧郁,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渐渐破碎。
汐竹轻轻抽出腰间的竹笛,横在了唇畔……
柳依依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山路上。虽说山上有修筑的石阶,不必深一脚浅一脚的去踩泥巴,可是下了小雨的石板确实有点湿滑,还有一个个小水洼。柳依依可不想弄脏了衣裳——这条裙子是柳依依最喜欢的:如潭水般翠绿色的锦缎,袖口和袍角处绣了细长的竹叶。
并不像旁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样喜欢艳丽如绯红之类的暖色,柳依依偏爱翠绿之类的冷色。她只觉得清新如水是好的,明艳如火是不好的。
天阴沉沉的,山上的风渐渐变凉了,柳依依不禁腹诽,衍空主持去哪儿不好,非要来这山顶上,弄得她不得不在下雨天出门爬山。
这时,柳依依听见了一阵笛声隐约飘来。其声悠扬旷远,如倾如诉,仿佛满载着情绪将陈年往事说与旁人听,勾人回忆。柳依依一时间听得竟有些痴迷,恍惚间好像忆起了什么,却又倏然远逝,看不真切。
柳依依循着声音,向着其源头——云升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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