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我们专栏的主题是戏曲，主编联系到一位甚少露面的大家，要求我去进行采访工作。
她住在一座保存完好的四合院里，我到的时候正看见院里的海棠花开了，花色深浅不一，隐约可辨有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我想起资料里对她的介绍是著名戏曲研究学者叶棠女士，出生于民国，现在已经八十高龄。
我敲了门，来接我的是个小姑娘，她自称是叶棠女士的助手。她引我穿过庭院，进入西厢房。屋里极静，燃着沉香，我一进门便看见了她。
她已经很衰弱了，眼窝深陷，静静坐在窗子边，穿一身深青色的盘扣立领绸子衫，膝上盖着毛毯。她看见我笑了笑，让我坐下喝了茶，我表明来意，希望她能展示自己研究的一部分手稿。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主编直言她会答应，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了。
她没有疑问，眉眼从容“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咳咳…没有问题。但在那之前，你们也要答应我的要求…咳咳…在文献编著上…写上陆斐声这个名字。”
我一怔，来之前主编并没有提到这个名字，但我也没有拒绝，只是有些好奇这个人。因为我分明看见说这个名字时她眼里的一刹欢喜。
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她笑了笑，从旁边的桌上拿出一叠信，说“这有十二封信，是他写给我的。他是个戏痴…后来去参军了……”话到最后，她抬手抚了抚额头，似乎陷入了一阵茫然，只自顾自的道“我快不行了……我等不到了…”声音里罕见的有一点委屈。
“等了很多年吗？”等待总是令人难过，我忽然想知道关于她们的故事。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转过脸对着窗子，任阳光稀释了眼瞳的黑色，缓缓地说“十二年…是十二年…”
故事开始的时候，叶棠十六岁，陆斐声二十岁。叶棠是京都叶家的千金，她是叶老爷子和叶家兄弟的心头好。那年叶棠跟着二哥叶棣要学新思潮，去了女子学堂学绘画。她钟情印象派的光影捕捉，浓淡色彩，那些色彩跳动着，一眼就让人深爱。直到她见到陆斐声，她才发现了真正摄人心魄的颜色。只一眼，他水袖上繁丽的花肆意蔓延到心口，浓烈似火，偏偏他眉眼浅淡如水中月，孤冷的悬着，应了她曾读过的一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她坐在戏台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像被勾了魂。后来她迷迷糊糊被二哥带回家，一整个晚上她脑海里都是他的样子，她觉得，他一定是个男鬼，弄得她鬼迷心窍。第二天她自己一个人去戏园里，拉了一个人就问，知道他叫陆斐声，是这个戏园的台柱子，也是京都当红的角儿。
她找到后台时他正在卸妆。一身石青色的长衫，头发背梳，落了几根下来。他脸上还有红黑驳杂的妆，杏黄的灯光里，迷离似梦。叶棠堪堪稳住心跳，上前一步道“你好…我…我是你的戏迷…我叫叶棠。”
他停下动作回过头，淡淡的一眼，不动声色。
“后台闲人免进。”
叶棠噎了一下，没有退步。“你唱得很好…我希望能交个朋友……你叫陆斐声是吧。”
许是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姑娘，陆斐声静静的看了她几秒，又转过头去将眼下没卸干净的一块擦了擦。“不必要。你可以只看戏。”
叶棠有些挫败，歪了歪头，悻悻地说：“交个朋友而已，小气吧啦的。”
回了家，叶棠有些不甘心，虽然他冷了点，但谁叫他好看呢，实在难以生气。后来叶棠一有事就往戏园里跑，跟戏园里的人都混熟了，陆斐声依然冷冷淡淡，看见她也像看见了空气，每次对上眼，叶棠总露出笑，偏他面无表情。日子一长园里的人都知道叶棠一腔热情空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样的僵持直到有一天被打破。那天叶棠看戏台上陆斐声结束了演出，依旧远远跟着他往后台走。他进了后台，没有多久就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接着是哭声混杂着器物摔碎的响声。叶棠一惊，冲进帷幕后就见陆斐声铁青着脸站在一边，几步远站了一个穿紫棠色袄裙，披发凌乱的女人。
“陆斐声你没事吧？”
“这里没你的事，出去！”他匆匆斥了一句，面色有些尴尬。而一旁拧着脸的女人出声喊：“出去，做什么要出去！我就要别人看看，你个不孝子，混出了名就不管老娘了！”她狠狠喘了口气，眼睛剐着他。
叶棠不知哪来一股气，拽了陆斐声的衣袖，直接开呛“陆斐声管不管你是他自己的意愿，你不看看你这样，就是在讹人！我们是可以叫警署的人抓你的。”
“好呀，好呀，陆斐声，要不是我送你来唱戏，你能有今天。果然是戏子无情。现在联着这个臭丫头威胁我！”女人指着两人，眼底不忿之色愈浓。
眼看她越说越难听，叶棠气红了眼，一边的陆斐声只皱了眉，语气多了几分冷意。他拦了叶棠，从衣袋里数了全部的票子，扔给女人“这些够你闭嘴了吧！”说完，他扯着叶棠径直离开，没再理那个女人。
一路上，陆斐声没有说话，叶棠也不敢说什么。等到了戏园门口，陆斐声才停下，看了叶棠一眼“你应该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是我的母亲。”说出“母亲”这个词时，他眼里的讽刺极深，一下刺破他淡然的伪装。
叶棠点点头，她一开始就问清了他的过往，但她觉得他没有做错什么啊，他的母亲是吸血虫，他难道要一直当血袋不成。“她有错，你很好。”
他笑了笑，不是喜悦，带了点自嘲“我好？我进戏园之前当过乞丐…我为了被戏园选上骗了朋友…我是个好人？”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这副皮囊真是管用。”
“不是的！”叶棠急忙摇头，她是对他的容貌惊叹，但这远不是她靠近他的理由。“我承认我开始觉得你好看……但我更喜欢你在台上唱戏的样子。”
陆斐声愣了下，旋即有些疑惑“你懂戏？”
“我不懂戏…我懂你。”她眼神坚定，话语铿锵，竟然让他一时失语。
“我们认识不到多久，你怎么懂我？”
叶棠弯唇笑了笑“我懂你对戏的爱，对戏台的的责任，懂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大家喜欢”她顿了顿，伸手拉着他的袖子“包括我。”
他眼神闪了闪，长长的眼睫划下，遮住了眼睛。就在叶棠以为他要冷漠地反驳她时，他忽然倾身下来，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似风吹雪，似光引尘。
叶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脸一下就红了，刚刚的气势立马颓了。“你…你，什么意思？”
陆斐声难得弯唇笑了“看你傻，自己猜吧。”说完，摇摇头走远了。
叶棠后来觉得当时自己的表现不过关，明明一直是她占上风的，结果却被他抢占了先机。可恨，可恨！世上很多爱情都是无理由的开始，至于结束，大概都理由充沛。正因为如此，老年的叶棠抓心挠肺的想她当时不应该太快答应他，这样也许他们纠缠的时间更多，说再见时也不会那么不甘心。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很开心的。陆斐声不多话，但叶棠很能说。她会求教关于戏曲方面的问题，偶尔得空叶棠教他画画。陆斐声的手好看，特别是拿着毛笔时，黑白分明，秀骨如玉。叶棠能看半天，直到陆斐声轻轻的一眼飘过来，她才转身干别的事。这样不声不响的日子过得极快，快到叶棠等不及说要嫁给他，就结束了。
1937年，民族战争打响，京都很快沦陷。叶家受到重创，大哥叶槿将财产转移到国统区，二哥叶棣不听劝投身革命，没有消息。叶棠惶然地发觉，真正的战争是残酷的。每天都有死亡和分离，人间便是修罗场。
她找到陆斐声时，他坐在戏台上。他抱着她，亲吻她的头发“叶棠，你该跟着离开这。”
她不做声，没敢看他的眼睛，害怕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叶棠，我希望你活的很好，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忧劳成疾，不用艰难求生。我给不了你…我到底不是个好人，我很懦弱……”他还是一意孤行的说出口了。
叶棠直直地盯着戏台子后的暗红色布，上面勾着暗纹，张牙舞爪地，勒住她的呼吸。她眨了几下眼，就眨出了眼泪。“你要去参军了，是不是？”
陆斐声摸了摸她的头“嗯。你记得我说的。”
是，她记得他说的，他的父亲是在一场逃亡中被日本人杀害的，他如果不唱戏，一定会去参军。但她不知道的是他想有机会保护她，还她太平盛世。
“不用说再见，我不想听。”叶棠笑了笑，抱住他的脖子“给我写十二封信，这样等我看完，你没回来，我就走。”
“好”。
“后来呢？”我问面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女人。很难想象她等那个人等了这么久。始于一眼，终于一生。
她没有抬头，盯着手中的信纸看了一会“后来我也不知道啊……也许他战死了，也许他活到了我这个年纪……”
她孱弱的手紧紧贴着信，我忍不住道“十二封信，你等十二年？”
“今年是第五个十二年。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你看，十二封信读完了，我可以见到他了。”她很从容，就像她记忆里的陆斐声，不动声色，爱戏成痴。她终于活成了他的样子。这是他们的爱情。
十二封信结束了，他的归期如约而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