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这边的事给办完了,开学已迫在眉睫,黄老师嘱托我们寻找飞机残骸的事还没有什么进展。我以为黄老师会打电话到我家询问情况,可电话从来没有响起过。我想到黄老师上次看到这条沟渠失望的表情,说不定她打心底就认为我们的计划不现实,甚至她根本就不相信飞机坠毁地就是这条沟渠。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是自己让她失望的,而我感到接下来的行动,说不定只会让她更加失望。我多么希望她能在此到来,陪伴在我们身边,看到计划的成功,我们会发现有关她身世的重要线索,说不定会发现一架完整的飞机。可是她不仅没来造访,连一个电话都不打过来,这让我多少也失去了信心。与此同时,李师傅那些可怕的谎言时时刻刻在我脑海中徘徊,像鬼影一样挥之不去。万一这些都是真的,该怎么办?但我又想,即便是这样,应该担心的应该是黄老师,而不是我吧。一个人的命运只能由他自己去面对和接受,其他任何人都帮不上忙。
但我至少可以去弄清楚。景明大楼——真有这座楼吗?那个骇人听闻的事件是真实发生的吗?房门后贴有一张陈旧的市交通旅游地图,我关上房门,仔细找了起来。彭蠡街不算长,我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反复几遍,压根就没有这个名字。看来李师傅果然在胡编乱造。但我一细想,他既然说谎,也没必要刻意编一幢楼的名字和地址啊。在一张老掉牙的地图上去找一幢老掉牙的房子,这本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楼可能已经毁掉了,或者改名了;又或者地图上可能没标注出来;也说不定我听错了大楼的名字或街道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是以讹传讹。思前想后,我决定还是独自去彭蠡街一看究竟。
我把地图从门后面拆下来,掸掉上面的灰尘,折得小小的好揣在兜里,乘上一辆经过彭蠡街的早班车。我坐在最后一排,居高临下,看着乘客纷纷上来又下去,车厢里随之时而变满,时而变空。每到一站,我都仔细听着报站的名称,又不时地打开地图核对下。想着那幢神秘的大楼,我的心中不免忐忑。站牌变换,窗外换成各国风格的老建筑,街道也变得狭窄而拥堵,公共汽车艰难地走走停停。我再次掏出地图,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彭蠡街。车到下一站,我就下了车。
我原来打算到了这里,随便找个人打听下景明大楼的位置,可每个人都看上去行色匆匆,我一时竟找不到可以发问者。人潮汹涌,即便我站在原地思考发呆似乎也会给其他行人带来相当大的困扰,于是我任凭自己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了一阵。为了观察这些建筑,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才走马观花看了几眼,就有几个路人投来异样的眼神。我若抬头挨个打量每一栋楼,看来也并非明智之举。大多数房子早挪作它用,除了广告牌表明它们现在是某某银行、某某商场之外,并没有能标示它们本身名字的东西。我开始后悔一开始没有计划周全,至少应该先让李师傅讲讲这究竟是怎样一幢楼。尽管建筑造型各异,玻璃窗却无一例外映出灰色的楼群或者灰色的天空,像一双双眼睛以空洞的眼神望着我,让我心中更加没底。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前方露出一条巷子。我转了个弯拐进小巷,这才稍微歇了口气。巷子里行人稀少,我耳朵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看见前面竟然有一座孤零零的报亭,喜出望外地跑过去。报亭里各色报刊杂志堆得到处都是有的摊在台面上,有的挂在墙上。除了本地的日报和晚报是最新的,许多杂志要么褪了色,要么卷了边,要么粘上脏兮兮的灰尘。老板就以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为掩护,埋没在一张躺椅里,聚精会神地读一份当天的晚报。要不是我急于找人问路,压根就发现不了里面有人。报亭里光线昏暗,他的鼻尖几乎贴到了报纸上面,而对于我的到来,他似乎并未觉察。我清了清嗓子,他这才转过头看我一眼,不耐烦地说:“《模型世界》还没到呢。别催了。”说完,他继续把鼻子凑到报纸跟前,仿佛是用嗅觉来识别文字。我问道:“老师傅,你认错人了吧。我是来问路的。请问景明大楼在哪儿?”刚问完,我就感觉有点心虚,说不定这是一幢并不存在的大楼,压根没人听过这个名字。出乎我意料的是,老板听罢立马放下报纸,从台面的角上摸出眼镜戴上,仔细看了我一番,然后站起来指指我来的方向,说:“可不就是左手边拐角的房子。”我喜出望外,道谢之后转身就走。老先生又叫住我说:“不过名字早改了。现在叫‘民主大楼’。”
这栋方方正正的大楼外表没有过多的装饰,在众多老建筑中并不起眼。楼的正中开了一个小小的门,与巨大的窗户相比显得有些不太协调。门边挂着几块牌子,显示这里是现在是办公楼。我仍不敢确定这个幽暗的洞口是否就是大楼的正门,因此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我想着要是能和黄老师一起来就好了。她从小就住在城里,天生落落大方,不会像我一样被各种琐碎的问题所困扰。黄老师会听过李师傅所说的这些传言吗?又或者黄老师早就来过这里——这对她而言并无任何困难。说不定卖报的老板都见过她呢。她长得那么特别,即便是眼神不好的老头见了也会过目不忘的。可是所有这一切终究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与想象,其中没有任何一点被证实,从这一点上来说,它们与流言事多么的相似。而在流言得到任何证实之前,我亦不可能把它们透露一星半点给黄老师,否则我也同李师傅一样,成了流言散播者。综上所述,黄老师不可能陪我来到这里,某种意义上,景明大楼是我须要独自面对的东西,而不是她。
我硬着头皮走进小小的门洞,就像进到马戏团里狮子的嘴巴,驯兽师说:“来吧,把你的脑袋放进去,它不会咬你的。”我再三告诉自己,反正又不会失去什么,然而这并不能缓解我的情绪。狮子的嘴巴至少是潮湿而温暖的,而这里面竟然有一些阴冷,让穿着短袖短裤的我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步路经过走廊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大厅,有两扇窗户透进来一些亮光,然而低矮的天花板却让这里显得更加逼仄。这里让我想起我出生的教会医院,我甚至隐隐闻到消毒水、厕所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它们组合在一起,成为陈旧的气息。大厅一侧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保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他的脸在阴影底下显得黑黢黢的,让人误以为和他的黑色制服是同一种材质制成的。受到李师傅的影响,我并不愿和保安打交道。起初我还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才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桌椅齐响。保安大步追了过来挡在我前面,问我:“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我应该编个什么谎话搪塞过去,可我事先并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只得又问他:“请问这里是景明大楼吗?”保安狐疑的看了我一眼,说:“现在叫民主大楼。你有事吗?”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他的制服看上去很劣质,而且并不合身。他眼睛仍旧警觉地直视着我,这双眼睛布满血丝,显得既疲惫又亢奋,仿佛饿了一天的猎犬嗅到了猎物的味道时的眼神。我说:“这里几十年前是不是发生一件大事?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保安说:“什么事?不知道。”我说:“就是美军强奸的事。”保安说:“哪来的小鬼,谁让你来瞎打听什么美军日军的。这里是办公重地,没事赶快走吧。”说完不由分说把我推推搡搡赶出了去。
没有问出任何名堂,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到了景明大楼的外面。我走到马路对面,准备打道回府,突然又有点不甘心。于是我踱来踱去,回望着大楼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它的窗户和门洞构成了一副怪异的表情,像是吃惊,又像是嘲笑。我看到门口有几个人走出来,突然间有种冲动,想跑上前打听打听。但这样似乎有点太滑稽了,而且大概还是不会有任何结果。我这么空想着,那几个人早已拐过街角,汇入茫茫的人潮之中。看着他们离去,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感到一点轻松。徘徊一阵子后,我彻底放弃了任何打听那件事的想法。离开此地之后,我再也不想见到这幢楼,可它的那副怪里怪气的表情却不时地在我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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