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怀念90年代,那时候我还小,外婆开了一个茶馆,一楼喝茶打牌、二楼是旅馆、三楼自己住。我家的厨房也在一楼,每天中午最是人声鼎沸的时候,到这个时候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的声音、爆溅的油的声音、铲和锅碰撞的声音和茶馆里吵嚷的人们的声音就汇集成一片,把晦暗的厨房挤满。厨房的窗户外面,有一株不大的榕树,它的气根像帘子一样垂下,遮住了本该射入厨房的阳光。饭后刷锅洗碗的水,通常就直接倒在了窗外的水沟里。热水一倒出去,水沟里就腾起一阵白雾,伴随着滋啦的水声,和奋不顾身穿过榕树的帘子的阳光。那是我幼时最难忘怀的场景,直到现在,我闭上眼,只要能有阳光照到我的眼睛上,我就能重复地体会那时氤氲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里,我总觉得茶馆是毁于一场火灾,但这已经被证实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乱。我童年的街道上的确发生过火灾,不过我错误地把这次火灾和我们一家人的离开联系到了一起。那时候我常常半夜醒来,就开始哭闹,每当这时,外婆就抱着我站在二楼长长的走廊上看月亮。这培养了我对月亮的一种亲近感,并且爱上了长夜里冰冷的空气。发生火灾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那天我的父母去帮忙救火,外公更要指挥,我和外婆呆在家。我看不到发生火灾的地方,只记得窗外的一片红光。外婆告诉我再过不久消防车就会来,我那天没有看到消防车,但在我的想象里,消防车和电视机里的f1赛车是一样的。那晚我一直等到睡着,消防车也没有来,我的父母和外公也没有回来,这足够说明火势有多么凶猛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哭,外婆就陪着我,不紧不慢地安抚我,和我一起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红色光芒。那就是关于那次大火的记忆了,不过无论如何,我是记不起茶馆是如何消失的,也记不起离开的那天是怎样的情景。
作为一个男孩子,成长有时候是很不容易的,我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来自于我对张明的观察。
认识张明的时候,我大概五岁,那时候的我对世界的欲望仅仅停留在玩耍这一件事上,我甚至对食物不感兴趣,那真是个美好的年纪。可是张明不同,在我看来张明是我们那个年纪最懂生活的那个人。在我们还沉迷于玩弹珠、收集卡片的时候,张明已经学会了享受游戏厅、香烟等高级乐趣。张明比我大三岁,我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年,我上二年级,他上三年级。
我们会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是邻居。当然不是所有的邻居都会成为朋友,我们能玩到一起最开始完全是因为我们家长们的麻将情谊。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怀念当初那栋六层楼的老房子。它外表朴素,甚至是灰头土脸的。楼道里采光很不好,昏暗的走廊像是永远处在黄昏里,一个人走在里面总会显得很寂寞。但是我莫名地钟情于这种寂寞,当我独自行走在它曲折的走廊里,有时能听到火车的汽笛、机器的轰鸣和孩子的哭泣,当初的我把这些都当做是这座小楼脏腑的低语。呆在它黑暗的身体里,我感到温暖又安全,像一只狐狸跑进了森林。
我家楼下住的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后来我到兴趣班去学画画,他的妻子也成了我的美术老师。我的两位老师对打麻将有着极大的热情,每个周末,他们便腾开客厅里的空间,摆上两三张麻将桌,邀请朋友和邻居来打麻将。于是我们那栋楼的孩子也在每个周末,跟着家长一起聚集在我的老师的家里。对小孩子来说,仅仅是人多就是一件足够是我们欢呼雀跃的事,这样每周一两次的欢乐时刻大大加深了我们的友谊。那时候老师还没有孩子,他们家里寄宿着他哥哥的儿子和女儿,张明也是寄宿在他的姨妈家里的,我们四个人里只有我和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曾经对他们羡慕不已。我们在一起创造出了许多欢乐的时刻,有些是真实的,而有些是想象的,至于到底是哪些我也分不清了。
在我们那群孩子中,张明不是长得最高的也不是力气最大的,但是他的话在我们的小团体中常常有着十分的重量,原因无他,不过是张明很有钱。我们那时流行着一种类似彩票的刮奖游戏,大概五毛钱一张,奖品有水枪、遥控车、小零食、陀螺等等。头奖是一把寒光闪闪的一尺来长的刀,看起来像是铁做的,而且造型精美,张明和我们都一样垂涎那把“宝刀”。而和我们不一样的是,我们往往只能一次刮一两张,张明却可以一次刮一桶。理所当然地,张明也成了小卖铺老板最喜欢的孩子。不过可惜的是,直到这种刮奖游戏不再流行,张明在小卖铺刮完了十来桶“彩票”也没有得到那把刀。这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因为看张明刮奖已然成为了我们的一种娱乐方式,每次张明刮奖的时候旁边都会围上一大群男孩儿,就像现在我们看世界杯似的,所以那时候能成为张明的朋友是一件让我骄傲的事。
成长的过程对躁动的男孩子们来说无疑是过于漫长的,这让我们每天都在某种虚无的等待中度过。我们每个人都有在等待的东西,我们等待放假、等待夏天、等待长高、等待女生突然变得可爱。当然也有一些特别的事,我在等待的是这么一件事情。
某一天我在我家种的菊花的叶子上发现了几颗白色的卵,外公告诉我说这是菜粉蝶的卵。可能是受到了宠物小精灵的影响,我对动物十分痴迷,于是我决定把这些小生命孵化出来,并抚养它们长大。外公告诉我这是菜粉蝶的卵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春天的油菜花,所以我认为这些蝴蝶应该是黄色的。那时,一副春临大地,广袤的田野都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的画面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而我和我的黄蝴蝶就在花田里追逐嬉戏。
我从书上了解到,蚕宝宝都是装在阴凉的箱子里喂养的,于是推断出蝴蝶的幼虫也是一样。我便找了个纸盒子,把那片有虫卵的叶子摘了下来放在里面,然后把盒子放在了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为了让孵化出来的蝴蝶宝宝有食物,我还摘了几片菜叶放进盒子里。从此,我每天都会打开盒子观察一下我的虫卵有没有变成黄色的蝴蝶。
张明也有他在等待的事情。由于经常出入游戏厅之类的场合和在男厕所抽烟,张明认识了许多高年级和初中的学生。其中有一些成为了他的朋友,有一些不是。通常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低年级的学生是不需要理由的,特别是对于张明这种有钱的学生来说,更是容易惹上麻烦。当他身边没有高年级朋友的时候,他往往选择破财免灾。我曾经见到过这样的情况,那天我和张明经过一座小桥,有几个旁边初中的学生坐在桥的栏杆上抽烟聊天。我们走到桥头的时候,就被他们围了起来。
“张明,我们烟要抽完了,借点钱来花花。”
然后张明便笑嘻嘻地掏出了口袋里的钱,把烟也给了其中一个学生,还把口袋翻了出来,那些学生拿了钱和烟就走了。等我们走过这座桥后,张明对我说:“等我哥回来,一个也饶不了他们!”
类似的情况还发生过很多次,每一次张明都声称等自己的哥哥回来,那些欺负他的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他一直在等他的“哥哥”,他有时候会跟我们吹嘘他的哥哥有多么狠辣、多么仗义,以及在外面混得有多好,可是一直到张明离开这里,他也没等到他“哥哥”。
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后来认识了小蒋。小蒋是我们小学旁边初中的学生,也是个出了名的不良少年。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那一片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初一时和别人在街上打架,割掉了那人的一只手指头。还有人说他在一家电影院里捅了一个四十岁的“大哥”,不过捅的是大腿。认识他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找我们的茬了。第一次见到小蒋的情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心动魄,甚至有些平淡,以至于经过了十几年的岁月后,这段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了。
那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经落山了,整个城市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面纱。我和张明一起回家,走到一个小公园旁边时,我们遇到了小蒋。他很高、皮肤很白,而且身形瘦削,染了一头黄色的头发,像是一朵油菜花。当时他蹲在路边,旁边停着他的摩托车。于是我们一起蹲在马路边聊天,张明递给小蒋一支烟,然后他们都吸起烟来。于是我也要了一支,那是我第一次吸烟。第一口烟吸进肺里后,我就咳了出来,眼里顿时噙满了眼泪。张明和小蒋都笑了,在泪光中,我看见他们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地像两颗星星。
我之前说过,张明是寄宿在他姨妈家的。事情是这样的,在我搬到这个城市之前,张明的父母就离了婚,张明被判给了他妈妈。离婚后为了养活他,他的母亲南下去了昆明打拼,把他寄养在了他姨妈家里。张明谈起他的母亲时总是一脸骄傲,搞得那时候的我以为,昆明就是这个国家最了不起的城市。他也总说,他妈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会给他带来很多新奇的玩具,给他花不完的钱。
这段时间我的蝴蝶宝宝还是没有孵化出来,不过也有一些变化——我观察到那些卵逐渐变成了黑色。我认为那是幼小的昆虫正在里面被孕育,那些黑色就是昆虫的胎盘之类的东西。我在科教节目播放的纪录片里看过鸡蛋里面的变化,小鸡从一片混沌中刚诞生时也是黑不溜秋的。于是我认为,赶在夏天结束之前,我就能同我的蝴蝶们一起在蜜糖似的炎热夏夜里翩翩起舞。
可是慢慢地,张明似乎不再那么有钱了,而且我时常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一些青黑色的伤痕。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张明的钱都是偷的他姨妈和姨夫的。我的父母也有那么几次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过,大概的意思是张明不是好孩子,让我不要整天和张明玩,多在家看看书。不过他们终究也没有管我,我还是继续和他一起玩。
张明的姨妈姨夫再也不把钱放在家里过后,张明学会了自己开源。那时候电脑还是稀缺资源,而张明的姨妈家刚好有一台。张明无疑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先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的那个人,他联系高年级的学生让他们去他姨妈家上网,一小时收一块五。那时候我们常在一起打乒乓球,张明一边打球一边计算着时间,每到收钱的时候脸上就露出十足的笑意,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丰收的喜悦。
不过这件事没过多久也暴露了,我可以想象那天张明的姨妈回家时看见一个十几岁的陌生孩子在她家里面红耳赤地玩游戏时,脸上是怎样的惊恐。张明有一天没有出现,第二天我见他的时候,他的身上又多了几条紫色的印记。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关于这些印记的问题,也从来不关心这些显而易见发生了的事。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些事是好是坏,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张明也总是一脸的微笑,然后掏掏口袋,摸出十块钱。说,走,去游戏厅。
这件事影响还是很大,张明的姨妈甚至开始联系她的姐姐,谈论要把他送回去的事情。不过最终张明还是没有被送走,原因是他妈妈还没有在那边站稳脚跟,暂时不能把他接过去。
张明告诉我,他妈妈给他打了电话说会把他接走的,而且昆明什么都有,气候也不像我们这儿这般寒冷。他向我许诺,等他下一次去昆明一定给我带好东西回来,但我根本不知道他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得到张明的承诺后,在我单调乏味的童年生活里,有多了一件值得等待的事情。我开始期待日子赶紧过去,好让我的蝴蝶孵化出来,让张明去昆明然后给我带回来礼物,让我快快长大,好去欺负低年级的学生。
很遗憾,就像张明的哥哥一样,我也从来没等到张明的母亲,而张明又惹上了事。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会儿太阳刚刚落到山顶,城市里铺了一地金黄。我刚学完画回家,背着画板和几个同学边走边聊。走到学校外面的小桥上时,我的同学先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南边的菜市场里聚集了百来人,全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脸上就写着不良少年四个字。而在人群的最中心,小蒋倚靠在一辆摩托车上,抽着烟正和几个大孩子说着话,张明就在他们里面。我冲他们打招呼,他们看到我了,然后隔着人群向我点了点头。我当时没有看和我同行的同学是什么表情,不过我想一定是崇拜的。然后一米三的我带着我的同学,昂首挺胸地穿过了一米七的人群。
就在我离开后,菜市场里发生了规模巨大的群殴,张明作为最年轻的选手也参加了。那次群架的结果是,六个孩子进了医院,其中一个的头被不锈钢水管狠狠地敲了一下,当场就昏死了过去。后来警察来了,带走了几个头头,里面自然有小蒋。张明在警察来之后就跑了,我很想找他聊聊打群架的心得,可是他就像躲起来了似的,我有四五天没有见到他。
这件事过后,张明的姨妈被彻底激怒了,她给张明的妈妈打了一个愤怒的电话。不久后一个男人来到我们这栋楼带走了张明,却没有给我带来礼物,据说那是张明妈妈的男朋友。我甚至没有机会上前去问候,只是站在窗户边,看着他们上了汽车,然后消失在灰色的旧楼房背后。
我也没再见到小蒋,听说他去了广州打工。
当然,我还记得我的黄蝴蝶,但是我一直等到这些卵变成灰黑色的空壳,也没有等到它们变成蝴蝶飞出来,我一打开盒子,这些空壳就化成了尘土。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张明从来没有等到他的哥哥和母亲。不过我仍然时常怀念那些人,那些事,那条碧绿的河,那些枯黄的草,还有黄昏时吹过山岗的风,天空上盘旋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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