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缘特好,乃至于那天在办公室晕倒的时候,好几个同事争抢着要送我去医院。到了医院,拍了彩超和CT,都没查出什么毛病,唯独是胳膊上一块白斑引起了医生的兴趣。
“这白斑长多久了?”医生摘了老花镜,仔细观察了一下。我心里想,糟了,是不是得了白癜风。我爷爷就有白癜风,虽然我爸没得,但是隔代遗传的可能性更大。男人得了也就算了,我一个女孩,身上黄一块、白一块的,想找对象就难了。
“两、三年了。”我的语气里带着犹豫,似乎这是一道选择题,选对了,就能长命百岁。
医生哦了一声,点点头,把老花镜重新戴上,在病历本上甩了几笔除了他谁都认不出来的字。他说:先去开药,一个月后再来见我。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大夫,我得了什么病?严重吗?医生没看我,拿起茶缸咽了一大口,说: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才让你一个月以后来复诊。这个月,你每天多照照镜子,皮肤有一点变化都要记下来,最好用手机照下来。
医生这一说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上只能答应着。
晚上睡觉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胳膊上的白斑,又找了几张白癜风患者的照片来对比。应该就是白癜风,没跑了。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瞅瞅那白斑,一看吓一跳,白斑从一瓣大蒜的大小,扩散成了一片,再睡一个小时,估计就直抵肩膀这座山了。我根本来不及给老板打电话请假,套上风衣就直奔医院。
我拉起袖子给昨天那医生看,医生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嗯,快是快了点,但至少能确诊了。我遏制住嗓音里的颤抖,拉个凳子坐在医生对面,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爷爷有白癜风,那个年代医疗水平不行,现在应该能治好吧。医生笑了:谁跟你说这是白癜风?你猜的?我点点头,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除了白癜风还能是什么,这医生真能装。
医生指了指我的胳膊:白癜风是白一块、黄一块,你看你这个,胳膊整个白了一个度。我被他说蒙了,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总觉得有点故弄玄虚。
“你这个病一百万个人里可能才有一个……从今天起,这块白斑会扩散到你每一寸皮肤,直到你整个人变白一个度。”医生缓缓道来。
“那是好事儿啊,省的花钱打美白针了。”我有点兴奋,不自觉地朝旁边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我还没说完呢,然后,你就会长出一块新的白斑,更白的白斑,白斑还会蔓延你的全身,然后你就又白了一个度,然后——”他还没说完,我打断了他:然后又长出一块更白的白斑,周而复始,直到我白得像个女鬼。
医生抓抓头发,说:差不多,只不过,变白不是你最终的结果,等你白到一定程度,皮肤就会朝透明的方向发展。
透明?怎么个透明法?
医生伸出手,划了划眼前的空气,好像是在驱赶一只看不见的苍蝇,说:透明到和空气融为一体。
第一中学的礼堂似乎比我印象中的小了许多。
现在放寒假,看门的大爷还认识我,笑呵呵地放我进来了。我回学校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找个地方坐一会。以前上学的时候,除了上课的教室,剩下的时间我都在这礼堂里唱歌。其他几个合唱队队员都叫我“谱队长”,这名字现在还能偶尔在电话里听到。我是朝鲜族,姓“朴”,读音是piao,但是小孩子识字不多的时候都会叫成pu;再者,我从小学声乐,心里熟记了几百个乐谱,人称乐谱宝典。合唱队其实是没有队长的,大家都是平起平坐,轮流站C位,不过因为我经验丰富,队员们才拥我成了代理队长。
礼堂很冷,暖气片一摸是拔凉的。我随便在观众席找了个位置坐下,呼出一口白气,能听到回响。舞台上积了一层灰,听以前的班主任说,学校合唱队取消了,校领导怕耽误孩子们学习。现在的学校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是放养,现在是在减负和增负间徘徊。我在上班路上遇到过几个初中生,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书包鼓得像孕妇的肚子。后来国家下达减负的要求,我又碰到那几个孩子,还是一样的愁眉苦脸,但是书包不用背在身上了,而是用拉杆在地上拖着。
合唱队的几个队员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好,每次接起电话,先听到的肯定是那一声响亮的谱队长,可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柳如男,但她从来没给我来过电话。如男是队伍里乐理最差的,经常唱着唱着就找不着调。合唱队在晚修的时候排练,练完各回各班上晚自习,但是如男害得我们经常错过晚自习。如男个子很小,但是身上圆滚滚的,别人的校服穿着松松垮垮,只有她的正好合身。我和如男没说过几次话,排练休息的时候,我总是忙这忙那,她就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背乐谱,乐谱本拿得老高,几乎贴在脸上。其他几个女孩在背后偷笑,说她肯定是近视眼,怕被人嘲笑才不敢戴眼镜。
有一天晚上,我们排练到晚上九点。等他们走了,我留下来把舞台打扫干净。关好礼堂大门,我拿出大门钥匙准备锁门,身后是黑黢黢的走廊,脑子里闪现了好多日本恐怖片的画面,我越想快点离开,钥匙越插不进去。突然,一只白花花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吓得我差点喊破了嗓子。是如男,她竟然没走。
如男接过钥匙,帮我把门锁好,说:朴队长,我有几个声乐问题想要请教。我拿回钥匙,点了点头说:你刚刚吓死我了。
我们俩一起走向学校大门。我把午饭没吃的两个丑橘送给看门的大爷,大爷露出一口黄牙说:这橘子好吃,好吃。大爷是河南人,口音很重。如男突然应声道:大爷你早点休息,学校里没人了。认识她这么久,才知道原来她是河南人。
我和如男到街对面的一家面馆,点了两碗抻面,边吃边聊。面吃完了,如男也没问我关于声乐的问题。如男把碗里最后一根面条挑起来,却没有放进嘴里,说:朴队长,我明天就不去排练了。
我愣住了,尴尬地眨眨眼,问:为什么?
面条从她筷子间滑落回碗里,她看着我:我生病了。
我哦了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如男顿了顿:我快要瞎了。
听合唱队老师说,如男后来确实失明了。父母把她送到盲人学校,但是她适应不了,就退学了。有几次路过如男爸妈开的面馆,我很想进去打听一下如男的近况,但结果都是止步于门口。我很怕,如男就在里面。
初中毕业,我考进了市重点中学,继续做合唱队队长;高中毕业,我考去了北京,在数一数二的艺术大学专攻声乐。后来,我爸说,唱歌赚不到钱,给我介绍了一个银行的工作。单位每年年底举行联欢晚会,我还站在合唱队的C位。也许,这就是我人缘好的原因。
皮肤真的越来越白。一开始,公司的同事怀疑我是不是打了美白针,我只能点头默认。每天化妆,省去了防晒霜,还特意要用从网上海淘的美黑霜。很快,美黑霜的瓶子空了,我懒得再买,因为遮不住了。走在街上,我就像一个涂了大白的塑料模特,穿淡色衣服能混为一体,穿深色衣服就显得惨白。
我后来没再去看过医生,反正医生说过,这病没药可治。
一天晚上,我躺在浴缸里泡澡,门铃突然响了,我猛地抬起头,突然发现,我看不到水中自己的身体。
我成了一个透明人。
我爸妈把家里的镜子都搬走了。我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扔了,既然都透明了,还穿什么衣服呢?行走的空衣服看起来更吓人不是吗?
我辞掉了工作,退掉了房子,搬回童年的房间。我经常几个星期不出门,爸妈把饭菜放我屋门口,他们不敢打扰我,可能是怕我一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我每天就躺在床上,听留声机里传来的老歌,不接电话,不回短信,日复一日,直到再也没人联系我。
一天晚上九点整,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可能是我那几天浑浑噩噩,做事都懒得过脑子,我惯性地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朴队长,我是如男。”
不知为何,如男用筷子夹最后一根面条的画面闪现在我眼前,我问:如男,你爸妈的面馆还开着吗?如男很平静:开着,一直开着。
我来到面馆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屋里有几个刚刚下班的装修工人,围在一桌,可能是太累了,谁也不吭声,就是埋头嗦面。我推开门,没人注意到被空气推开的门。我心想,幸好没人看到,看了肯定就跟见鬼了一样。
如男从厨房走出来,用托盘端着两碗面。她没变样,还是肉墩墩的。她把面放到工人那桌上,从围裙里掏出四只汤勺,给那四位客人。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直到她转向我,才缓缓抬起头。我站在过道上,突然有了一种想要逃跑的感觉。
“朴队长,你随便坐,我去盛面。”
到现在我都不懂,如男是怎么看到我的。
我和如男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如男做了两碗阳春面,我那碗几乎没动,我只想看着她吃。
如男问:你怎么不吃?
我回:怕吓到你,面条一进我嘴里就凭空消失了。
如男笑了:那不是黑洞吗?你现在已经上升到宇宙级别了。
我也笑了,她说的真对,我看着她的眼睛,才发现她的眼珠是淡棕色的,挺好看。
如男吃完了,用筷子在碗里捞来捞去,其实碗里已经没有面条了,但她还在捞:你记得当时我有几个声乐的问题想请教你吗?
“嗯,不过现在我不唱了,背的那些乐谱都忘了”
如男继续说,好像跟本没听到我的回答:我其实根本没有问题要问。
我说:我知道。
如男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不想在我走之前,咱俩还像陌生人似的。
突然,如男的一只手,朝我的方向伸过来。那桌的一个工人正好抬头,他愣住了,盯着如男用手轻轻抚摸空气。
我一时语塞,眼珠像在眼窝里泡温泉一样。
如男的手轻柔地寻找着我面颊的弧线:颧骨还这么高,没变。
吧嗒一声,一滴眼泪掉进那碗没碰过的阳春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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