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在我的眼中,人分两种。不是男人与女人,而是活人与死人。
当然,这里的死与活,是心理层面上的死与活。正如诗人臧克家所言: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心理咨询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活人回归活的躯体,让死者随其火化的躯体而去。
某一天,我去为一个女性团体讲座。讲着的时候,我的目光突然与台下某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相撞。完全是出于一种防御的本能,我立刻避开了,心中“咯噔”一下。对一个职业心理医生而言,这“咯噔”一下是有着特殊的意义——那不是大脑的逻辑分析,而是机体智慧(organismic wisdom)在发挥作用,是直觉在遭遇危险时的提醒。
彼时彼刻,我感觉遇到了一双死人的眼睛,阴森而恐怖。
如其他人一样,她也紧盯着讲台上的我。那目光是直勾勾的,无神、绝望,甚至还有点凶残。当别人笑的时候,她不笑,而是在别人笑过去之后,笑容才在她脸上逐渐堆积并突然迸发。她与现场气氛极不协调。
她的目光已经让我注意不到别人的了。
把课讲完了,好多女性围住我问问题,我却不见她的踪影。可就在主办方把我送出大门,即将上车时,她竟从一棵树后幽灵般闪了出来,要了我的预约电话。
几天后,她走进了我的咨询室。
我说过,咨询室里可以把人分为心理上的活人与死人,她是后者。
她说,女儿17岁,一直想自杀,而且是每天都把自杀挂在嘴上的那种。
“妈,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女儿经常这样说。
她先是给女儿上政治课,各种大道理反复讲。后来就不起作用了,女儿说:“妈,我看你活得也很累,干脆我们俩一起死算了。”
黔驴技穷时,她把从小疼爱女儿的母亲搬了出来,说:“我们死了,你姥姥怎么办?”
女儿一时无言以对,想了几天,突然说:“我看姥姥活得也不容易,要不我们和姥姥一起死?”……
她说,和女儿经常有这样的对话。她说,真担心女儿有一天自杀成功。
于是,我就理解她的那双眼睛了。
每天,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女儿,女儿忧伤,她跟着忧伤;女儿高兴,她才能跟着高兴。在她的心中,女儿其实已经死了,而她也跟着死亡的女儿去了。
那天的咨询,我没有和她谈“如何让女儿打消自杀的念头”,因为女儿不是求助者。
话题从讲座时我们眼睛的碰撞切入,我大胆地运用了自我暴露技术,稍微婉转地说出了我对其目光的感受。
她说,她的心真的已经死了:“如果没有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之后的数次咨询,是紧紧围绕“把死去的心拉回来,为自己活着”的咨询目标展开的。终于有一天,她突然叹了口气:“女儿真自杀了,我也得活下去啊!”我发现,她的眼中有亮光闪过。
女儿始终没有来见我。但随着咨询的深入,她的变化发生了。除了必要的自杀预防外,她已经不再把目光终日盯在女儿身上,不再为女儿的死活而悲喜。她的变化,改变了既往相互影响相互纠缠的母女关系,而关系的变化,使得女儿不变都不可能了。
转眼两年过去了,她的女儿依然把“不想活了”挂在嘴上,但她已经不那么焦虑,看人的眼神自然也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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