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我们苏中兴化里下河那疙瘩的人,适逢荒年辰,苦中作乐,喜欢给人起绰号。穷吃的绰号就是在那时诞生的。
那是1958年年底,眼看吃食堂吃得粮囤见底,穷吃带领着村里的一些男劳力,到兴化乌巾荡割苇,准备像白洋淀的人一样编织苇席,用于生产自救,卖得一些钱来去买一些大米回来,给全村人垫巴肚子熬过艰难的日子。其实那时每个村子都没多少存粮,想买到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村人们并不晓得穷吃说的正确,反而敦促他带队去割苇用来编席卖钱。
穷吃看着村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不忍再说,他作为生产队里的会计,还为去割苇的人着人带了一些米粮煮饭吃。到了乌巾荡,苇没割多少,饭倒是让男劳力甩了几大锅。有一次,炊事员竟然煮了一大锅糯米饭。穷吃看到了,只好跟大家说:糯米饭不能像吃粳米或者籼米煮的饭那样猛甩,因为糯米饭太粘了,吃多了难以消化,会撑破肚皮的。大部分人都有吃饭的经验,认为穷吃说的在理,只有少部分人不信地胡塞海吃,其中有一个男劳力居然破天荒地吃了五斗碗,把肚子吃得膨膨的,远看就像一只破铁锅倒扣在他的肚皮上。一个人饿几顿没多大事,但如吃多了就会严重损害肠胃;那人难受极了,他躺在船上肚子疼得在船甲板上翻滚不停。后来虽然平静了,但他却打的饱嗝都打出馊味出来。穷吃就说了:不听吾言,真是吃苦在眼前,你就是穷吃!那人被说得很没面子。那人回村后竟然对自己的丑事只字不提,反而黑地里给穷吃起了一个绰号:穷吃!从此,穷吃就成了他的名字,人们反而把他原来的名字忘掉了。
穷吃还真是有两把刷子,会当家,有勇气,有担当。自打乌巾荡回来,村支书听说此事后,非但没有像好多不明真相的人嘲笑穷吃,而是经过了解实情后,反而把穷吃调到村粮库保管粮食,那时粮仓存粮已经不多了,但若是派个精打细算的人看守,弄得好就能让全村人度过饥荒。
穷吃果然没有辜负村首的期望,他把守粮仓严格得像把守着一个铁桶江山,那真是滴水不漏,哪怕神通如孙行者变成个苍蝇也难飞出去。
后来上头来人,先是严厉地批评村首不会放卫星,别的村都能说亩产粮食四万斤五万斤,咋你们蒲场里才亩产只有一万斤?就照这样说,你们村也有余粮可以交公粮的,你们村里怎么没交?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村首不慌不忙,直截了当地说:查就查。不信你能查出个粯子米出来!
村首之所以这么成竹在胸,是因为他心里有数,像穷吃那么聪明睿智的人肯定不会露馅捅出娄子的。他还真算得不错,穷吃是什么人,他旧社会吃过糠,抗日战争中扛过枪,渡江战役中渡过江,红旗插到总统府上,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大浪,吃的盐比上头来人吃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那人走的路还长。跟他斗,还嫩得很!
他早已在上头人来之前,就派几个精暴力壮的男劳力用笆斗把稻麦扛出仓库了,扛到了一条大木船上,而且用油布盖好,把船撑到蚌蜒河的一条支流里,还藏在芦苇生长的河夼边,真是不显山不显水,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那个猪头三来了,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钻乱攻,也是摸不着头绪,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去了。他到今天也没查出蒲场村有多少存粮。
蒲场村村民就是靠穷吃从虎口里夺来的粮食度过了饥荒。那个时候,正是大饥荒年代,没饭吃的人可是饿得前腔贴后背,没办法时去挖野菜吃,野菜吃尽了,去扒树皮,树皮扒光了就去吃观音土(青石板刮起的粉末)。至今有一句民谣:吃了观音土,两头都吃苦。唉,不想说,我不想说,就这样不要去说什么。然而,我们蒲场村人却有得吃,虽然没有吃什么白米饭烙葱花油饼,但吃那种薄得鼻风吹起鸭绿江、也能照见人脸的米粥,我们蒲场村人硬是从困境中杀出了一条生路,他们挺过来了!以后村人们再也不喊穷吃为穷吃了,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他,他们早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更要铭记心中,永世难忘!他们还说:哪个再喊他穷吃,我们跟他性命相搏,跟他没完!
穷吃不是别人,就是我的老父亲!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写下此文,向在那个叫永远的地方的父亲寄去我的问候。老爸,您现在在哪里,而今又到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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