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一个非常怕黑的孩子。
每当夜晚来临,我总不敢独自走出家门。哪怕是要去一墙之隔的祖母家,我也要拉着母亲一起去。以至于后来即使我长大了,母亲也总是笑我胆小的像个女孩。
其实我怕黑,是因为不经意间听了大人们讲的鬼故事才有的。
那时的乡下经常停电,即使有电,大多数的家庭里也只有一只15瓦的白炽灯,更别说有什么路灯了。所以乡下的夜晚总是来的早,当太阳下山没多久,四下里就黑漆漆的一片了。
邻人们总是爱在闲暇之余,搬着小凳子凑在一起,说着家长里短,以及古往今来的传说。有一次,一个邻居大婶逗我玩,我和她顶嘴,她就讲了古时候有一个红毛蓝眼鹰鼻的东西,专喜欢在夜间出来吃不听话的小孩的故事。我听了以后突然害怕得大哭起来,急忙跑回家去了。
从此以后,我晚上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出来玩了,总觉得那个红毛蓝眼的鬼东西在黑暗处盯着呢。
现在想起来,这怪物不过是大人们杜撰出来的,用来吓唬小孩不听话的。可在我幼小的心里,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更可怕的了。
这个经历深深触痛了我,所以当自己做了父亲后,从来不会在孩子们面前讲一些鬼怪的故事。哪怕孩子们不听话,妻子也想用类似的故事来吓唬他们时,我总是极力反对。因为一个恐怖故事,真的能影响到人的一生的。
其实对有人多,有月亮的夜晚,我还是比较喜欢的。
晚饭过后,明月当空,大人们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或谈论着乡间野史,或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前景,或打开收音机听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袁阔成的《三国演义》,或打开留声机听那些催人泪下的扬琴书。
只有孩子们是最快乐的,我们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嬉戏,或斗鸡,或捉迷,或越过低矮的土墙头,跳上跳下,处处欢声笑语。
我最喜欢的,还是坐上父亲给我绑在树枝上的秋千。我笨拙地荡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越过自家的院墙,看见母亲在屋子里的灯光下缝补衣服了。一会儿又触着长长的柳枝,看见天上亮闪闪的星星了。于是,我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在指间流逝了,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光景也全留在记忆里了。
可我怕黑的毛病一直没能改掉,直到那天晚上,父亲过世的那天晚上。
我是家中的幼子,母亲生我的时候差不多快到四十岁了,而父亲比母亲大八岁,所以从我能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模样了。
小时候,我和父亲并不亲近,反而有些怕他,甚至曾一度怨恨过他,因为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在忙,从来没有送我上过学,从来没有带着我到处玩过,也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什么玩具。
而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一顿挨打。那年我七八岁的样子吧,我被一个邻居家的大哥哥蛊惑,和他一起偷偷潜入了大伯的屋子里玩。结果,当天晚上大伯就发现家里的钱被盗了。父亲把我吊起来,用棍子抽我。我受不了屁股上的疼痛,委屈地哭着说没偷,没偷。后来查明了,钱是那个邻居大哥哥偷的,可父亲还是把我痛打一顿,说我不该领着外人偷自己家的东西。
另外一次印象最深的,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闹出了点矛盾,父亲知道了,第二天就步行走了三十里路来学校看我。正好下课了,我在楼梯口遇到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就嫌他事多,就让他赶紧掉头走了。而当他默默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花白的短发上沾满了汗珠。
父亲走的那天早上,我举家还在外地闯荡。当时母亲已经过世七八年了,父亲平时就一个人生活,洗衣做饭,从不让我们操心。
那是2005年4月的一个早晨,大哥说父亲快不行了,头天晚上还吃了碗面条,早上就发现不认人了。
我急忙赶回家,只见他穿着寿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微闭,嘴半张开,怎么喊都没反应。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眼睛不知为何突然睁开了,然后身上就再也没有一丝气息了。大哥叫二哥赶紧喊父亲三声上西南,并在父亲的脸上蒙上一张白纸后,我们才开始慌乱地哭了起来。
一下午,大哥,二哥和族人们一起,都在为父亲安排后事,忙里忙外,只有我有时间老实地守在灵堂,守着父亲。
看着躺在灵床上的父亲,一张白纸,两个世界,阻隔了我们三十年的父子之路。我只在心里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
天色渐渐的黑了,吃过晚饭后,族人们也都离去了。夜里,我们兄弟三个要在灵堂里为父亲守灵。
从小就怕黑的我,那天晚上,守着在昏暗的长明灯下长眠的父亲,我竟没有生出一丝恐惧之情。尽管我知道,要是别处我会吓得要死,可守着父亲身旁,我的心如明镜,只想静静的守着父亲最后一夜。
灵堂外,满天的星斗,照亮了整个夜空。灵堂内,我们兄弟三个小声地商量着父亲的后事。而我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盯着璀璨的夜空,神游天外。
父亲就这么走了,临走时没和我说一句话。我突然感到,我离父亲是那么地远。他从没有和我说过以前他经历的事,也从不轻易表达对子女的疼爱之情。他就那么默默地像头老牛,一睁眼就干,一睁眼就为一大家子人吃喝问题不辞辛苦地劳作,不言不语,任劳任怨。
如今,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也会分散成若干个小家庭,每个人都会成为自己孩子们的港湾了。即使心里有再大的苦闷,再大的害怕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了。因为父母就是孩子们眼中的天空,当天空漏了,他们的世界就跨了。
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之间说了很多事,我也突然觉得我真正长大了,突然想通了好多事情。害怕,是人人都有的心理阴影。但当一个人内心坦荡,心存无畏时,又何惧鬼神半夜来敲门呢?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继续又在外面的世界漂泊着。
后来这几年,又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心中越发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天下间对你最无私,最不求回报的人,只有生你养你的父母亲!天下间对你最包容的人,也只有生你养你的父母亲!
近来几日,几乎每天都会梦到父亲,都会在半夜里醒来。
梦里父亲就坐在火炉旁,微笑着看着我。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短发,清癯的脸庞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泪流满面了。
父亲走了将近十五年了,其实梦到父亲的日子很少,这几日竟然天天梦到他,我知道一定是我想他们了。在无意识里,尽管隔着时空,他一定也老母亲一起在远方看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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