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的统治,多种多样,对他们而言最好的一种,当然是最彻底的,将权力越过山川,越过臣僚和地主,通向每个子民的屋室,宰制天下,如臂使指。在韩非之前,没一个人能做到;在秦始皇之后,一代代的皇帝都能做到,虽程度不能臻其极,规模已在。
韩非给君主出的主意中,对未来影响最大的,是他建议把社会“压扁”。
战国时不只雄强林立,社会内部的结构,也空前复杂。这一时期的诸侯不如春秋之多,但新起的力量,足能弥补丰富性而有余。士人从宫廷剥离出来,成了独立的力量;商人使财货周流,武人四处游荡,寻找雇主。贵族结交游士,自拥兵卫,阻变王令,挑战君上的权威。
在韩非的理想社会,这些都不能允许。韩非建议君主除五蠹之民。
哪“五蠹”呢?曰学者,曰言谈者,曰带剑者,曰患御者,曰商工之民。韩非说,重视自己生命的人,一打仗准得逃跑,要这种人有什么用?讲求学问的人,会怀疑法理,要这种人有什么用?有吃有喝且不做工的人,嘴巴能说心眼聪明的人,任侠恃武的人,这几种人都不能要,应予铲除。有用的人只两种,农民和兵士。韩记理想国的社会成分,倒真是简单呢。
孟子说:“君有过则谏,反复不听则去之。”士不为己用,是君主最痛恨的事。处士田仲,不仰恃人而食。韩非说,这样的人如同实心葫芦,对国家一点用没有。而一旦韩非的理想实现,哪里还会有这种事呢?用韩非自己的话说:“以天下为罗,雀不失矣。”
进入理想国,韩非发现了最有效的途径:消灭,或尽可能地限制中间阶层。将利益许诺给农民和兵士,使他们与君主合作,从两端挤压。著名的《孤愤》一篇,着重讲述去“重人”(权势阶层)的理由和办法。难怪秦王一读《孤愤》拍腿大叫:“嗟乎,寡人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从最多的机会到最少的,从最丰富的出产到最贫乏的,从最蓬松的社会到最紧缩的,这一剧变的发生不过在百年之间,其大功告成,也只又用了两百年。韩非想像中的社会,竟得实现,只惜他没来得及眼见它实现以后的实际面目。
重人既去,在皇帝与农兵之间,就只隔着由法术之士充任的吏人了。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今天听起来不错,是吗?
在两千多年前,可不是个好消息。这一回,农兵与君主(后来定号为皇帝)的距离倒是近了,近到有机会亲口尝尝皇权的滋味。
从一种压迫下解放出来,随即丢掉了进一步解放的希望。得到一世的好处,代价是两千年的前程。
控制这些人民,韩非也说出了不二法门,一曰威,二曰利。韩非觉得这对人民来说,也是最好的前景。“夫良药苦于口,智者劝而饮之。”这当然是好话,但如果人家不听劝怎么办?这里边的道德困境,对韩非不成问题。
他举了个另一个例子:小孩子生了痈肿,父母用针挑开。小孩子不知道这是为他好,自然大哭大叫。而父母才不会去管这小孩子的“民意”,该怎么挑就怎么挑。这是为孩子好,对吧?
韩非说,“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民欲不可从,因为人民如同小孩子,未必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什么不好。那么,谁知道,谁来决定众民的利益,还用说吗?
孟子说:“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孟子幻想了一辈子,也没见哪个王来找他取法。“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历代帝王,表面上尊礼重儒,却无一不是韩非的弟子。就算韩子的书他们没读过,也从历代的传授中,取得其中精味。自然,后世奉行的韩非之道,是折衷过的,去掉其极端之处,再经儒家的润色,使其可行。此即所谓孔孟其表,申韩其里。有意思的是,韩非其实是个好人,正直,高傲,聪明。他讲过几十种诈术的花样,自己却是个老实人。他的智力,远过于孟轲,也未必不及荀况。他的气概,也远非仪秦之辈可比。但某种原因不明的愤恚,笼罩他的许多篇章。是否只是因为其不得志于朝?不知道。他几乎就是个士人的叛徒,把行当的秘密,一古脑招供出来。老子讲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孔子讲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都是白说了。韩非倒不一定是有意这么做,著书的时候,自不知道自己的著作,竟会被一位君主完全理解。或许他有点预感?他曾说过:“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而强者,秦也。”
韩非与李斯同门,都是荀子的学生。据说李斯相秦,荀子为之不食。荀子死得早,没看到后面的事情。
韩非之死,有不同的说法。李斯的死因,史有明言。他们都没听过这样一个寓言:以前的狮子,并不怎么威风。后来,狐狸到狮子那里去献计,请狮子吃掉动物来立威。狮子采纳了,并且,“从你开始”。
原标题:历代帝王,表面上尊礼重儒,却无一不是韩非的弟子
作者:刀尔登
编辑:江淳
来源:大先生们
摘自:耕读游001 摘录自《中国好人》
发布时间:2022-04-25 00:00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