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挚切地盼望,我的日子可以有些波澜,有些生趣。
然而遇见挽青以前,我从未如愿。
我亦曾凝神思度,倘若不曾遇见挽青,我如今会是如何景况。
至少遇见挽青以后,我的记忆中平添了一抹绚烂。
仿若素色的纸,遇见一支画笔。
而后画笔不再,那纸上的色彩,却从未淡去。
桥下客
我和挽青的相遇并不似人间话本所写的那般诗意。
寻常斜雨,寻常石桥,寻常小河。我随着水波上下微微起伏,扫了一眼身旁零零星星的莲叶,有些扫兴地垂下首。
又是寻常一天罢……!
水花四溅的声音。
我,恬素,一朵闲散莲花,在此郑重地告诫诸位。首要,切莫多愁善感。其次,若实在多愁善感,切莫于伤怀时垂首。
会被撞的。
……
我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一抹青绿,尽量使自己的目光盈满“此事无一解释休想离开”的气势。
对方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望向别处,低声道:“那个……对,对不住啊。”
我心中仍有些不快,只淡淡应了一声。
见我并未多言,它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声音更低了,听起来毫无底气。“我是说……我一路沿河游来,有些乏味。终于见到一个可与为伍的,激动得甚,便游得快了些……”
“无碍。”我轻轻抖落身上的水珠。
“那,我们可还能作伴?入冬了,我想就此歇息。”
“你随意。”
挽青听得此言,登时神采奕奕,好似重新活了过来一般。后来我才顿悟,那兆示着它温良贤淑形象的终结。这词似有不妥,但它先前确是如此的。
“美哉!小莲花,你真好。”它似乎甚是惊喜。
“我有名字的。”我嗔道。
它许是不料我如此回应,有些好笑地望着我。
“你且记下了,我名为恬素。休要唤我小莲花。”
“哈,恕难从命。恬素安及小莲花?后者朗朗上口,何况你本就是朵莲花。”
我登时噤了声,因为着实想不出什么可回敬。但若知此后恬素二字再未自它口中道出,彼时我定要同它纠缠到底的。
龙门鲤
“我既报上姓名,你是否亦应报以己名,以表诚意?”挽青安顿后不久,我有些按捺不住,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是你自报家门,我并未问起。”挽青睨我一眼。
我觉得同它委实无法扳下话去,索性缄口不语,倚着河上清波,轻轻摇荡着。冬已渐渐深了,这小河却尚未有结冰之势,倒是照拂了我。
“挽青。”良久,在气氛已然宁静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时,它蓦然开口道。
“甚么?”我尚未会过意来。
“我的名字。”挽青以怜悯的目光望着我。我不知它怜悯我什么,只觉那目光着实叫人不大自在。
“呐,挽青。”过了片时,我开口道。
“怎的?”
“你是鲤鱼罢?”
“……你看不出?”
“然则何不好生待着,偏要一路游来?离家出走?”
“你可有耳闻?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
“……跃龙门?”
它有些腼腆地撇过头。
“笑话,这你也信?”我哂笑,心道这鱼莫不是给撞傻了。
“信,它便在;不信,便不在。”它的目光倏然坚定了。
我有些不忍打击它,只得岔开话题。“你一路游来,便是遇见了不少人吧?为何偏偏在此处歇脚?”
“他人对我避之不及,又岂会收留于我呢。”
“此话怎讲?”
挽青笑了。“你可有注意我的颜色?”
“自然。青绿色,醒目着呢,不算难看。”
“哈,你是第一个这般想的。”它的笑容掺进了几分苦涩。“我们鲤鱼一族,皆有红色鱼鳞。艳艳的,甚是悦目。”
“可我就没有。被当作异类太久了,难免会想着是不是跃过龙门飞升为龙,便不会再因颜色受排挤了。”
“那可不就是离家出走。”我侃道,心中却还是略略有些同情这尾青鲤鱼。
“非也,此谓追寻梦想。”它顺着河水望向远方,坚定的神情重回面庞。
我再次垂下首去,望着河面的清波出神。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灯火明
难得的响晴天。石桥上有熙熙攘攘的行人,面上似乎皆挂有怡悦之色。我猜想约莫是艳阳高照的缘故,此地平日总是细雨绵绵;又终觉不然,许是有什么更大的喜事。
挽青不知去了何处闲游,今日尚未见着鱼影。我望着河面随风跳跃的光亮渐渐有了倦意,不觉间酣然入梦。
……
“小莲花,小莲花?今日这大好日子,你可莫要再睡了!”朦胧间听见挽青的声音,我登时清醒了过来。
——我自诩脾性不至于太差,但惬意小憩被打断的感觉委实恼人。因而我只是怒视着它,不发一言。
挽青被我瞪得有些发怵,试图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夜晚将至,当……当醒了。”
我抬眸,果真天边有了些暮色,原本亮白的云彩已染上些微霞光。不便再责备什么,我舒了舒身子,问起:“甚么大好日子?”
挽青微微一怔,随即忆起自己方才确出此言,眸中添了些兴奋的光芒。“你竟不知?今日是上元节!”
上元?无怪今日如此热闹。我对此略有耳闻,却未曾亲眼目睹节日景况。久而久之,本就寥寥的好奇也消磨殆尽,如今若非挽青提起,我俨然忘却了它。
“然又如何?”我仍是无甚兴趣。
挽青神秘兮兮地瞟我一眼,一清嗓子,竟生出几分说书人的风范。“话说上元节,乃是人间次春节后数一数二的节日。每逢上元,街道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吃元宵,猜灯谜,放花……”
“均同我们无甚关系罢。”我淡淡打断它。
“莫急,我未说完的那个就有啊。今夜人们会放各色花灯,这条河上定也有许多!场面之华美,不得一见煞是可惜——毕竟上元又称春灯节,实非浪得虚名。”它说着将我打了个转,正对着不远处的石桥。“你且看罢,今年此处定然热闹。”
“扯。先前热闹的分明是上游几里的大桥,我远远的甚么也瞧不见。”我不悦地转了回来。
挽青执着地又将我转过去。“哈!你有所不知,适才我特意前去探视了一番,那大桥约莫是年久失修,加之时有雨水冲刷,已然坍圮了。你直须静待便可,晚来盛况定叫你目不暇接。”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才不会告诉它,自己心中其实也有些期待。
移时,夕阳已没了踪影,斑斓的云彩渐渐灰暗,最终隐匿于墨色中。地面却不然,桥上河畔聚拢了人,灯火明耀得甚。
我奇道:“竟真同你所言并无二致。”
挽青骄傲一笑。“那可不!这尚算不上甚么,待放起花灯来,这河面才是当真光彩夺目!”
我已然来了兴致,即它一同望着石桥一带,如同两名翘首等待卖糖者出摊的小童。
适谈话间,有零星的光亮于河面缓缓向下游漂移。我尚未看个仔细,挽青便雀跃地游来游去,看上去恨不得跃出水面。“是花灯啊!你看岸上!那畔也有!要漂来了……”
后面它说了些甚么,我已无心去听。我只是望着河面出神。
视野所及之处皆是光。两岸的灯,桥上的灯,河面的灯,点点明耀而温暖的光亮相依相偎,如群星闪烁着灼灼华光。小河一改往日的沉静,明镜般映着花灯的倒影,借着灯光大放异彩。光,两岸的光,桥上的光,河面的光,将我的目光久久攫住。
“小莲花,那莫不是你!”挽青强压笑意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一只花灯正顺着河水前行,与我竟颇有几分神似——可不正是朵莲花灯!我喜怒掺半地望向挽青想同它谈谈鱼生,它早有先见般潜入水中没了踪影。
——同为莲花而幸得自由,你福气不浅阿。我转头目送花灯渐渐隐没于小河远方,蓦地有些失落。如若可以,我倒乐意同它一换;纵使前路漫漫,也好过一成不变。愁上心头,我如往常般想要垂首,忽而忆起上次的惨剧——不可,不可!乐天知命,故不忧。
我正费力驱散惆怅,天幕一角倏然被极其明亮的光辉撕开。一道道细长的光亮向上喷涌,似长刃破空,旋即在空中绽开朵朵明丽的花。“是烟火!”挽青不知何时又探了出来,眸中盈满了惊喜,似乎这是它也未曾料到的。
我们一同仰望着,久久不语。烟火不多时便消散了,连同我方才的阴霾。天空恢复如常,仿佛适才的光辉不曾有过。
“你以为,烟火如何?”我尚未自拔,挽青忽然开口道。
“诚然璀璨。然转瞬即逝,终为昙花辈。”我的目光仍落在天空。
“既是如此,若得抉择,你可愿为之?”
“你又愿否?”
挽青默然了一瞬。“愿。纵然转瞬即逝,仍拥有流光溢彩的刹那;比之沉沉如寂,烟火反而甚是幸运呢。”
我蓦地转向挽青,半晌无言。只感到它的每一个字都如玉珠落盘,堪堪落在我心上,并掷响了久久不散的回音。
转瞬即逝。
流光溢彩。
沉沉如寂。
幸运。
流光逝
雨潺潺地落,小河汩汩地流。只是不同于深冬,此时二者皆生出些微缱绻之感。我心下了然,冬至垂暮,春将回返了。
我侧头望向身旁的挽青。它似是有何心事,不见平素的生动。
“想家了?后悔了?回头是岸啊失足鲤鱼。”我试图用上那激将法。
不想此番它并未照例回敬我,却是问道:“我会跃过龙门的,对罢?”
这个问题,它已问过若干次,我无不是笑侃它几句。但这一次,我望着它忳挚的目光,头脑似乎有些不听使唤。我分明听见自己真切的声音:
“定然。”
它闻言,笑得开怀。“便借你吉言了。”
“……你今日是怎的?好生古怪。千万莫是被夺舍了,我不知何者能给鱼做法事……”
挽青听着我愈来愈小的嘀咕声,笑意更浓了几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隐于那笑中觉出些留念来。
“你当真是……”它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当真如何?”
它又摇摇头,不语。
彼时光景,同初见颇为相似。寻常斜雨,寻常石桥,寻常小河。一句轻淡的话传入我耳中,愈发,愈发,沉重起来。
“天将入春,我须去了。”
我倏然一惊。一同欢闹了大半个冬天,竟是全然忘了此事。如鲠在喉,我良久无话。
挽青亦然。我们一同望着小桥。往日闲来无事时,小桥,烟雨,行人,油伞,一幕幕如画风景,皆是我们观望的对象。每逢此时,挽青会敛了它热络的性子,我亦不会出声打破宁静,这已然成为我们的灵犀。
“小莲花。”
我不应。观桥不语真君子,你怎可悖你所言?
“珍重。”
休要再说!我不听!我听不见!
“……有缘再会。”
“谁要同你再会!”我的声音已染上哭腔。
挽青侧身逆光,难以看清神色。彼时的我未曾注意,它话中些许的颤抖。
我别过身,不再看桥,也不再看它。待我终有勇气转头,河面一片寂然。
雨依旧潺潺地落,小河依旧汩汩地流。
……
挽青。
你可知?我亦愿为烟火。然你我终究有别,你会追逐流光,我惟有目送莲花灯渐行渐远。
挽青。
你的青绿色,真的不难看。
你会跃过龙门,我赌两串糖葫芦。
你会化作神龙,兴许我日后遥望青空,能见得你凌云腾风呢。
挽青。
你拾起了梦,热忱地向我展示它的斑斓;我望着它灿烂的色彩出神,却没有勇气接过它。
挽青,挽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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