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以后,我不再喜欢别人往我的碗里夹许多菜。
出于对奶奶的过分依赖以及疼爱,我强硬地将这视作心灵上的侵权。我无法避免自己不喜欢的事,特别是在年节里去串门做客时。主人家看到我瘦骨嶙峋,怜悯的神情如同看着一条枯瘪得见底的河床,便要拼命往我的碗里夹菜,直到我面前的碗垒成个小山包。
这样把所有菜混在一块的一碗饭,就总能让我想起奶奶。
夏天的清晨,整个村庄还在熟睡时,鹧鸪在看不见的地方咕咕地叫着,像是故意要打破人们的梦境。阳光刚冒上对面人家的屋顶,温柔地,不带一丝莽撞和戾气地,匀撒在奶奶的院子里。奶奶便从屋里搬了条凳出来,在微微风的院子里,抬眼转一圈天上的云,约莫确定又是一个好天气,便可以开始食饭了。
早饭,是奶奶一天之中最丰盛的一餐。沾了一夜露水的石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许多盛着剩菜的锅碗瓢盆。奶奶将一个碗中的青菜倒入一个盆中的骨汤,再将一个盘中的剩虾倒入一个锅中的骨汤,在所有剩菜都倾入同一个盆中以后,放在火上烩一小会儿,就成了奶奶的早饭。
母亲总是瞧不上奶奶的早饭,并且也禁止她的女儿吃这“玩意儿”。母亲虽出生于农村,没有什么文化,她自然讲不出“隔夜菜里亚硝酸盐含量多”的学问道理。但她笃定,这“玩意儿”穷酸。我们家里虽不富裕,却也没有到吃剩菜的地步。所以每见一回,母亲总是斜睨一回。
年幼的我,却因为奶奶的早饭对每个早晨都充满期待。奶奶出生在中国最动荡的时候,文革,三大改造,大跃进,上山下乡,贯穿了奶奶整个的青春。那些遥远而有味的故事都悄悄藏在奶奶的皱纹里,长着粗茧的大手里。
每个早晨,奶奶边吃着剩菜混搭的早饭,一边把那些故事从绵密的皱纹里抽拔出来,成为滋养过我的“儿童读本”。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她们需要负荷比人高大几倍的稻草,走十几公里的路,去公社换工分,再拿工分换粮票,再拿粮票换粮食。奶奶扒着碗里的剩菜说,她少年时甚至没吃过几个鸡蛋,“太奢侈了。”
经历过困难时期的人,哪怕是年景好了,也依然保留着上个世纪的行事风格,一切浪费都是穷讲究。奶奶到老去的前一天,还在院子里吃着母亲眼里的“猪食”。
等我见过了世面,长了学识之后,发现奶奶的早饭其实已有先例。人们将剩菜剩饭烩作一锅,称为折罗。张寿臣《化蜡千儿》:“老太太晌午吃的散伙面,晚上吃的折罗。”刘兰芳的《杨家将》里,杨宗英去找碗饭吃。老家人给端来一碗“折罗。”后来,在《我爱我家》里,老太太也曾说“吃点剩的就行,我就爱吃折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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