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村西头有一棵神树。
那是一棵榆树,来历已久,也许一百年两百年或者五百年,总之我爷爷来这个村子时便有他,我爸爸小时候在他的树杈上打过盹儿,我呢,一到夏天便跑去揪他的树叶子吃。若不是因为从前蹦起来都够不到他的树枝而现在伸手便可以碰到,站在他的树荫下时,几乎都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他总是窸窸窣窣的,又安静又祥和。
在我小时候,奶奶家村西头还是一片可以用来探险的大森林。那里面有水泡子,有小山坡,有野兔,有蛇,还有很多未知的让人害怕的东西。那时进林子的大路只有一条,入口就在老榆树前,但是林子太大了,我从来没走到过出口,每次都是走到一半便特别胆小的跑回来,有时找不到回来的路便跟着地上的羊粪蛋走,远远地看见榆树冠了,也就安心了,然后又溜溜达达半天才出去。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进林子都不会走大路,而是出了奶奶家门口,直接朝西爬上坡,然后东跑西颠四处侦查,找一根粗壮又比较平的树枝,掏出绳子,挂在上头打个结,便开始荡秋千,或者东躲西藏打游击,玩儿捉迷藏,直到饿得肚子咕咕叫,又呼啦啦都跑回奶奶家吃饭。那时候,这片树林便是我们的游乐场,我们也是想着法儿的从中找乐子。不过很快,这片林子便没有了。大概是2000年左右,有政策下来要砍掉这片所有的树,因为他们太老了,防风治沙的能力远远不够用,需要重新栽种小树苗来重治这片土地。于是大树变成了树干,树干变成了树墩,树墩变成了七零八落的树根,那段时间我不能够理解这种事情,我觉得这些树都还很好,也许他们是七扭八歪,也许是早已不枝繁叶茂,但我还是舍不得他们就这么被砍掉了。有一天我跑到坡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捡回来留做纪念的东西,远远地便看到了在正南方向的老榆树,从前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在林子这头都是看不到他的,现在可以看到了,看清了,原来他还在,还好他还在。
后来这片土地还是栽上了小树苗,那天我爸爸带着我们一众去了西坡,两人一组管一行,一个扶树培土,另一个浇水。很快五行十行百行的小树苗占领了这里,他们又细又小,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我很怀疑他们防风抗沙的能力。临走时我站在西坡上记了一棵树的位置,从那里往东可以看到奶奶家院子,往南可以看到老榆树,真真的好地方,我想着等他长大了我又可以来玩儿了。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西坡。即便是上学时放了寒暑假在奶奶家待上一个月,也从没动过钻进林子的念头,在我心里,从前的游乐场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只是一片树林。前两天去看了爷爷奶奶,回家的路上发现公路两旁的树好高,我说,爸爸,你看这些树,他们真的长大了呀,我爸说,是啊,当然会长了。于是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树苗,那个风水宝地里栽起来的小树苗,想必早就枝繁叶茂了。
然而老榆树一直都在的。虽然不知道是从哪一年起,他已经老得长不出可以让我揪下来吃的嫩叶子了,但是他的装饰越来越多了。枝桠上系满了前来祈愿祈福的人留下的彩带,树干下摆好了祭祀贡具,还有小房子供着某种神灵。不过这些都只是他的闲差,他最重要的工作是,求雨。逢着年份不好的时候,村里的人必定要组织求雨,在我的印象里,我是参与过一次的。大人们算好日子时辰,宰好祭祀的牲畜,然后进行求雨仪式,但是这些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都是太高大的东西,我们只想着玩儿,人一多,那些平时见不到的小朋友便都聚在一起,打打闹闹,玩儿的差不多了,仪式也就结束了,我们便可以喝粥了。说起来我能记得求雨这回事还是因为这粥——羊肉高粱粥——太好喝了,热乎乎的一碗端过来,三两口便吃完了,每次我三婶儿还会私心多给我和堂妹盛一些,但还是吃不够,想吃更多更多,许是成天吃黄油拌炒米酸奶拌炒米牛奶拌炒米吃腻了,这种香喷喷的粥,真是让人垂涎欲滴。后来我便常常盼着求雨,盼着和小朋友见面,但事情往往也是这样的:我再也没赶上求雨,也再也没吃过羊肉高粱粥,那些小朋友,也就再也没见过了。
2014年夏天我和堂妹去看爷爷奶奶,顺便去看了看老榆树,他还是老样子,茂盛,祥和,我和妹妹围着他走了几圈,拜了拜,便回家去了。前两天我突然又想起他,便问我爸爸这棵树怎么样了,我爸叹着气说,八成是死掉了。我说怎么会呢,不会的。他说,去年求雨的时候一个人耍酒疯,仪式结束大家都走了之后,他拿着斧子把树砍了,等人们发现时,他整整砍了一圈,只剩树芯了。我问爸爸他为什么这么做,我爸说,因为求雨时没让这个人的爹坐在主持仪式的老人当中,他怀恨在心,便去把树砍了,实际上在家中,他时常家暴他的老父亲。
这样的结果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心里顿感悲戚,就像失去了一件珍藏已久的东西。在我心里这棵树承载了童年,填充了信仰,也让我对这个村子有了除了人之外的更深的依恋,竟然就这么被人破坏了。我愤愤地跟爸爸说,他不会愧疚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就不怕遭报应吗?他应该去坐牢!我爸说,村里的人发现他砍树之后第一时间便报了警,他立马被警察带走了,但是没几天又被放出来了,因为他有严重精神障碍的诊断报告,是不具备刑事责任的,不会坐牢。你看,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恶人做了恶事不会受到惩罚,留下的恶果还要我们来承担。真是让人难过。
至于老榆树,后来林业局的人去过几次,给他进行修复,还输了几次液,但是今年夏天,他的树冠还是光秃秃的,我想,他大概再也不会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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