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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还乡手记#小区吃进去的和吐出来的

#2019还乡手记#小区吃进去的和吐出来的

作者: 花小贰 | 来源:发表于2019-02-28 15:15 被阅读3次
    从国道下了车,我看到几个月没见的老妈候在路旁。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喊声“妈”,而是催促着赶紧走,好能目睹那个混杂家乡人憧憬与失望、气愤与无奈之情的小区。

    天气湿漉漉的,薄雾笼罩着四野,强硬地阻滞了自然界的阳光。我骑着电动车,不时侧望着水泥路的一侧。终于,几排整齐划一、白净朴素的房子映入视线。被标准化的建筑有种流水线式的工业美感,这瞬间就能给予从小看惯了农村乱糟糟的自建房的人巨大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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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今天,我的这种感觉极其稀薄,倘若没有寒假前老妈打的那通电话,那些房子一如我从前的想象,是一台台没有生命的机器,平静且不打折扣地完成人类赋予的使命。可现在我再看那些藏在雾中,踩在地上的新房,它们犹如一头头活的兽,会吃会吐,吃进去的不止有砖头、钢筋、水泥,吐出来的也不仅仅是新的建筑、空间、环境。

    白房子后面的红砖与塔吊机们,严阵以待,按部就班 。“兽群”的规模在不断壮大。

    #2019还乡手记#小区吃进去的和吐出来的

    老妈的那通电话罕见地打了一个多小时,罕见地没有对我嘘寒问暖,我也是罕见地为父辈事情愁肠百转,愤恨盈怀。

    去年十月份,挂了三年牌的邢圩村农村集中居住区建设指挥部终于出手了,荀、朱、胡三个庄第一批拆。作为村委会副主任的我二叔是这三个点的负责人。那天他和几个村干部带着几大包现金与合同书,在胡庄西边搞现场签字仪式。他们声称,谁最先搬走就奖励谁一万元现金。起初去的人不多,毕竟大家过去的诸多顾虑未曾消弭,尽管赔偿评估工作已基本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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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关乎自家利益的事情,也不知村民的脑子能转多少圈。住了新房子后种地离得太远、过去的农机具如何置放在别墅样的房子里、鸡鸭猪没办法养了收入会减少。再往后耕地集体用,一些长期包地种的种粮大户更是发愁……

    但那天,几个跃跃欲试的“少数派”撬动了“绝大多数”。他们拿着一万块钱回到家后,等待着的街坊邻居纷纷拥上来刨根问底,简单地聊几句后,大批人就蜂拥而至,签字拿钱。在现场,一位村民开玩笑说:“这是第一次从公家手里赚到这么多的回头钱!”当一个个农民手里紧攥着一万块钱时,他们心头的浓雾瞬间散去,曾经的那些战略性的缥缈考量也被眼前的实体人民币机击碎成一地鸡毛。

    听老妈说隔壁的邻居玉娥婶子也去了,我一时惊愕。往日我在家时,每去她家串门聊到小区话题,玉娥一家是反对最激烈的。她家的男人们铁心不搬,玉娥、玉娥的婆婆和儿媳妇更是骂得凶,从村干部、县干部到中央干部,一个不落。玉娥婶家的地多,又长年养猪,这两项收入在她家年收入里占不小比重,一旦住到小区里就干不了了。

    后来,房屋评估组给他们家定的评估赔偿是38万。新小区的一般住房是20万一套,按各家赔偿款情况多退少补。玉娥家的老房子是大砖建的楼房,而评估标准的主要参考权重是实际居住面积,对建筑材质计入的少,所以玉娥家在购买一处新房后仍会有18万的结余,而她家老房子的建设成本是远不及这个数的,照理说是赚了。可玉娥仍旧不同意,就像她常在人前讲的那般“钱在哪儿?钱在哪儿?话是他们说的,规矩是他们定的,说变就能变!”

    但那天,当她丈夫拿到一万块后,全家的愁闷气霎时消散了。没过多久,后续的18万也打到卡上。从此,玉娥婶就再也没对农村集中居住区说个不字,她每天都盘算着小区新房长啥样?有没有车库?能不能放下他儿子的轿车和货车?

    直至老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才明白,那一万块钱奖励本就是各家赔偿款里的一部分,村干部们将其拿出来立为奖金名目,诱使农民尽快拆迁。

    同为农民的村干部们把农民摸得太透了。

    我爸是签字的人中最后几个去的。他的牢骚从有小区指挥部时就没断过,时常骂骂咧咧。对于住小区,爸的想法与我和老妈的截然不同。我打小就看惯了农村因邻居间翻修房子而吵架打架的事情。凡比邻而居的,谁家翻修房子下地基垫高了,谁家房子东西两侧各占用巷口几尺,都会引起纠纷。城里人多半不会明白,为这样的事情争吵值得吗?农村的路面坑坑洼洼,地基高的人家,下雨雪时水就流到两侧,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再者,农村人迷信风水,宅基高的住房威武气派,将来日子的运势会盖人一头。

    我妈生性怯懦,不是个争强斗狠的主儿。她多少年前就在盼望什么时候能住进城里人式样的小区,届时各家房子一般大,宅基一般高,路面一样平,再也没有随处可见的鸡屎猪尿、令人作呕的臭汪塘和夏天避不完的蚊蝇了。

    我爸不这么想,就像他说的“走了老问题,来了新问题”,住小区没那么轻松。如今的事实证明了,爸是对的,在没有住上小区前我们已经不轻松了。

    可爸到底是拗不过大趋势,他只能埋头做该做的事情,尽该尽的义务。

    搬家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完,爸就骑着电动三轮车帮独自居住的八十多岁的奶奶搬。忙完一阵后,过几天,爸去问奶奶老房子赔偿款的事儿。奶奶将来住的是老年房,所以她的赔偿款是一次性现付的。奶奶说此事都是我二叔经手,钱全在他那儿。爸顿时心生不快,暴躁地责问奶奶,儿子又不止老二一人,还有我和老三,几万块也不是小数,老二也不和我们兄弟商量,就直接把钱全放自己处。

    不欢而散后,奶奶托人通知了二叔。爸用大砖盖临时储物棚的那天,喝了点酒的二叔就上门了。他一过来就向我爸发飙“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接着朝我爸猛揍了两拳,随后两人厮打在地。爸今年已六十多岁,比二叔长七岁,身子骨又特清瘦,根本不是二叔的对手,被二叔按在地上打。

    附近的人听到动静后,欲过来拉架。二叔直接对他们怒吼“谁他妈敢过来,就是跟我过不去!”话音一落,很多人即止住脚步。其实大家也不是怕二叔,而是顶着村委副主任帽子的二叔能用手里的一点小权力给他们带来便捷的实惠,所以极少有人愿意得罪他。就像我妈电话里特别提到的同村最古道热肠的哑巴,他当时已经走到跟前了,看二叔对他横眉竖眼后,只哼哼几句就赶紧离开。哑巴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低保和残疾补助一点都不能离开村干部。

    最后,隔壁小朱庄的一位妇女实在看不下去,硬把他们拉开。之后,爸和二叔不加节制地倒出了他们内心积攒多年的苦水。爸骂二叔给村委会当狗奴才,为了能拿到奖励的一套房,坏事做绝,知不知道背后被多少人咒骂,搞村容环境整治强拆农民猪圈,被几个妇女轮流打耳光,丢死了人……二叔直截了当地告诉爸,奶奶的赔偿款一半存在他名下,另一半存在他儿子名下。他骂爸在外面打几十年工是瞎混,对奶奶不孝顺,亲戚红白喜事随礼太小气。随后,二叔当场拨打自己手机里上下几辈亲戚的电话控诉我爸的罪行。

    紧接着奶奶也加入进来,数落我爸私自卖掉她当年种下的十几棵杨树,爸反驳奶奶一辈子偏袒老二,杨树什么时候成了奶奶种的了?那些树哪棵是哪年种的,他如数家珍。

    曾经的骨肉亲人像掌柜翻账本似的,彼此宣泄几十年生活积淀下的新仇旧恨。末了,二叔打了110来抓我爸,两个民警来后,一看是家务事,临时调解一番,大家才忿忿然散去。

    那时,我在学校宿舍听完老妈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漫长讲述挂断了电话后,脑子里仿佛有一股汹涌的江水又被煮沸,以无比凶狠的力量来回撞击,胸中的愤懑气遽然凝固成一块硬岩,堵在我心口,使我有血液难以流通的生理感。

    我真想立即拿起手机,拨二叔的号打过去,全然不顾狗屁的社会人伦,把活到今日所习得的所有脏字脏词一次性砸给他。

    不过我放弃了,只是浑身僵硬地坐着,沉默良久。

    我脑海里逐渐浮出往昔二叔的画面,眼眶里开始蓄积泪水。二叔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我印象中,二叔缺点确实多,但从没犯过大错误。他嗜酒如命,又好赌,处事极要面子,喜欢搞人际关系,八面玲珑有一手,过去读过初中,改革开放初期当过生产队队长。他实在是个不太能吃苦的人,靠勤劳致富在他身上行不通,但他又最忌讳别人讥笑他穷。

    过去二叔两个女儿出嫁后经常走娘家,这时他定会叫上我一起吃饭。二叔知道我爱吃熟牛肉,常会叨大块放在我碗里。那是我学习成绩还不错,每逢他家来新客人,若我在场,二叔总会当人面夸夸我。这些年我因在外上学,和他接触的机会不较以前多。但近两年,我也听人讲起过,小朱庄家铭的老婆骑电动车送几个孙子上学,不慎坠入路边的汪塘。二叔听到消息后,火速赶到现场,用他狗刨式的游泳技术救了两个人上来。

    有件事情对二叔打击很大,他几十年东攒西攒存的十万块钱被他贪图民间放贷的高利息,借给邻村的一个在市里开工厂的朋友。结果工厂倒闭,人家直接跑到外省去了,二叔的十万块就此石沉大海。

    三年多前,我县开始搞农村集中居住区建设,村书记提名他进入小区建设指挥部,如今他当了村委会副主任。所有村民都清楚老家的村干部是何等差使,二叔心里也明白,但他儿子已到了适婚年龄,自己也拿不出钱买房,正好假借此机遇,当牛做马一回,多挣一套奖励房出来。不只是二叔,村委会会计印响在一次走访宣传中,对周围人直言不讳,要不是图那套奖励房,早出去打工去了,谁稀罕领这每月八百块的补助。

    后来的情况却不只如此,二叔用手里芝麻绿豆大点的权力,把自己多年在经济收入竞争中的落败感变相发泄出来。上面派的任务,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工作方法我行我素,与人争吵,强硬执行,闹出纠纷就请当事人喝酒周旋。能用到他的人准巴结他一番,没沾上他光的人常当面挖苦他。

    所有村民都明白,这些同为农民的村干部一切行为的根本动机绝不是为人民服务。

    我同情二叔又痛恨二叔,但我想不出任何能使问题慢慢移步于好的一面的方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爱与恨忍到肚子里,继续佯装晚辈的无知和幼稚,以使问题不向更坏的方向奔去。

    来到现在的住处后,我看到了只会出现在地震灾后重建的电视画面里的图景。一个接一个的蓝边白面防震棚,错落有致地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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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购买单个防震棚,每家至少要花四五千元。这是临时安置的办法之一,同村的村民有投奔别村亲戚的,也有租住集镇上的商品房的。几十年的老邻居们一下子被割裂成几块。

    在这样的房子住着,我妈被冻得每晚要戴棉帽才能睡着觉。当然,任何的生活变化绝不会让所有人都跟着倒霉,依旧有些人看到了机遇,分到一杯羹。晚上饭后,我和老妈还有邻村的几个大伯一起四处散步。一个大伯掰着手指头盘点抓住了“聚宝盆”的人:王集镇上卖防震棚的老邹几个月挣的够买一辆新轿车;小朱庄的一个小伙子瞅准农民没法看电视节目,暗地里兜销二百多块的电视锅;买杨树的阿歌夫妇这一两年都没消停过;将来搬到小区里,上千户人家同时装修,周边几个集镇的建材、灯饰、家具准供不应求……

    深夜,我用降格的4G网搜寻一些关于我县农村集中居住区建设的信息。当看到官方的微信公众号和政府官网上的“书记信箱”时,两者的对比完全是天悬地隔。同一件事,一个用精美的构图、流畅的文字、多变的字体包装政策和规划,使读者挑不出一点毛病,另一个是用语句不通、成分赘余、标点符号错位的表达申诉问题,有问题的文字表达使人无可避免地感知出内容里的问题。

    也许,中国大地上无数正在变革的角落,都能被这两种视角映射出一面真相。

    过年前几天,老家下了一场大雪,居住条件的恶劣又被升华了一层。雪后初霁,泥土路面目全非,湿泥巴像是被恶魔附身的胶水,硬要撕掉任意一个踩过它身体的鞋子。我走出门,看见了多日不见的二叔。今年奶奶该去二叔家过年,二叔早早来了。我照例热情地喊了他一句,可他没有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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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四,爸从外面转悠回来,把与人侃天说地的内容告诉我,依然是围绕小区的。我木纳地听着,嘴上不知该应什么,可心里已生出许多莫名的遐想:如果不建小区,田地边的杨树依然无声地生长,鲜有人觉察它们的存在;爸依旧要于年前和奶奶漫天拉呱儿;村民在厌倦鸡皮蒜毛的争吵之余,喝一口热茶,继续指划未来的小区……

    老妈煮了一大锅饺子,找一张圆桌搁在门旁。我看着饺子的热气不休地蒸腾又不休地变化,朦胧了它所覆盖的视线。这多像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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