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曾游学北京,再回首已过去整整十年。这十年太过平淡,忙碌却无甚作为,以至乏善可陈,了无所记。痛归痛,人生的反思留待他日,且遐想十年前吧。
思绪回到那列穿梭在中原大地的火车上。车窗外光秃秃的一排排枝丫,田野望不到边,天地之间竟然看不到一片绿叶,所见满是萧条,仿佛仍然是隆冬季节。带着烦闷,不知过了几时,我合上书本,眺望远方,忽看到几丝绿意,一问才知火车已驶入北京城了。也许这才像个春天的样子,换了南方,此时已经莺歌燕舞、万紫千红了。见惯了绿色植物的南方人对北国之春恐怕很难“明察秋毫”,也提不起精神,但突然见到北京之春,内心还是激动的。北京像是个“沙漠绿洲”,这是北京的可爱,亦是可悲处。
我到北京正是如今这样的阳春三月,国家“两会”正在紧锣密鼓地召开。每逢晴日,抬望眼,只觉乾坤朗朗,万里无云,天空是格外的透彻明亮。不时看到远方红旗飘飘,像一片片小红花点染街巷,仿佛“祖国江山一片红”了。
这里不愧是京师之地,国家政治中心。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讨论天下大事的氛围颇为浓厚。大抵中国每一座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气质,北京作为中国城市中的“一号”,其气质是“家长”型,又是“大哥”型的。北京掌管着全国,像一家之长,但同时又要发挥在全国诸多城市中“带头大哥”的作用。这种又当爹又当哥的角色尽管具体运作可以较好地分开,但在城市气质上却是合一的。因为是家长,所以它威严、凛然;因为是大哥,所以它以身作则、躬亲垂范。历来都城都是如此,古人称之为“王者之气”。王者气度自然是威严的,也是要“带头”号令天下的,以此形容首都气质再合适不过了。
北京是有“王者之气”的,即使以前没有,定都久了,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自明朝初期明成祖朱棣定名北京,此后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全国首都。其实此地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是燕国都城(故名燕都、燕京),“王者之气”大概肇始于那时。《读史方舆纪要》说此地“据上游之势以临驭六合”,这里“上游”是就宏观地势而言,因其北枕高原,三面山海环绕,惟南面中原,如君临天下,俯瞰神州。
中国版图很像一只屹立东方的雄鸡,北京正好处于咽喉部位。从军事角度而言,这里也是至关重要的要塞地。扼守这个“咽喉”,就把握住了华北平原的北大门。这对于来自北方的威胁势力,是强有力的抵抗。
三千年风雨如晦,足以成就一段霸业,书写一页辉煌,重塑一种性格,创造一方文明。历史的车轮血迹斑斑,一路颠簸着,这里发生了太多惊心动魄的往事。北京仿佛一个巨人,铠甲在肩,锋刃向北,活脱脱一个守卫山河的将士。
正是这种形胜之地,造就了一种地方性格。
北京不处中国的地理位置正中心,但却有一种心理上的“中心”位置,似乎各省各市都围绕着我。而且由于区位偏北,有一种坐北朝南、四方来贺的优越感。盘踞在这里六百年之久的明清贵族,自称天朝上国,对内作威作福,对外狂妄自大,想来是有原因的。
我还算关心政治问题,见识过一些“政治迷”,但也是不得不佩服北京人的政治情结。人说北京的士司机是半个政治家,从国内政治到国际风云,从民生到经济、文化、教育、军事等等,都能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实,的哥只是北京人关心政治的典型代表人群,北京的“半个政治家”还有很多,比如大学生们。如果说湖南人“心忧天下”,北京人简直就是“心有天下”,以为天下为我所有,视天下为掌中物,信手指点江山。也难怪,毕竟人家是首都,看谁都像是乡下人,看哪个省都是基层。身在北京,有一种处于中国上层的错觉,以为各省皆在我的掌控之中。安徽民生如何,湖南经济怎样,新疆何时安定,等等,如数家珍一般。欧美各国、友好列邦,仿佛是自己家的客人,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就如同家庭工作总结。很多人都会聆听“总理答记者问”呢,仿佛领导人说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事。如此浓厚的政治文化氛围,是别省不可想象的。
我以为这是一种好的态度,在现代社会,人民本就应该关心自己的政府,勇敢地去批评它、指正它,让它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因此,关心政治是必要的,是公民参政的前提,也是公民基本权利。只是要营造这种氛围,就不能禁止人们“妄议”。“天子脚下”的人们,政治素质自是不一般,这也是我最喜欢北京的一点。
除了政治氛围,文化和学术氛围也是极其浓厚的。我至今都怀念那些我去过的书店、听过的讲课和参加过的研讨会。比如北大南门的风入松书店,北大医学院楼下的博雅书店,五道口的某书店,中关村图书城等。书店里满是高质量的学术著作,堆积如山,催人勤学苦读。想到外省那些以教科书和畅销书为主体的书店,不啻天壤之别。
只有在这里才感受到悠久的历史气息与浓烈的国际氛围相互交融,尖端的学术资源与辽阔的政治经济视野彼此辉映,也只有在这里才发现一个小我与大我的真实差距。
北京,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国,一城,一人,都是要不断进步的。在清初军事地理学者顾祖禹眼里,北京甚至还不是最适合做都城的。不过这已经是历史的选择,今日非同往昔,将来天下有变,谁能料得准呢?
我停留北京的时间太短,但仍有几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位是北大法学教授,姓孟,即将出国访问,我们在夜幕下交流了一个小时,她给我郑重推荐了国际法读物,可熟悉国际准则从而构建国际视野。还有一位准备考清华哲学系研究生的兄弟,姓潘,和他在书店认识,后去茶馆讨论中国哲学。他颇有心得,尤其是宋明理学,深入浅出,我才发现自己读的那点诸子百家原来只是初入门。京师真是卧虎藏龙,任何人都不可小觑。
在我离开北京时,有送别的朋友对我说:“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听来有点易水别荆轲的味道。而我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会回来的!
然而,这几位朋友,十载未见了。
(长沙 20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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