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 （8）
第九天，徐医生在午后出现。
不过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和她一起走进病房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其中那位老者看起来像是徐医生的老师，年轻的两位似乎是他们的学生。老者走在前面，不是回过头去和其他三人说话，徐医生伸出手指引他往前。
"徐医生，你来了。"我高兴的说到。
她远远的抬起头望向我，然后快步走过来。
"是啊，小蒙芽。怎么样？"
"我挺好的，今天准备让我听哪种音乐啊？"我笑着看着她。
"今天不行。今天主任来这边看看，安排一下我们的工作，我还带着学生呢。"
"徐医生，我不就是你的工作吗？还安排什么啊。"
"别闹了，我们接到指示，要到病房里来看看大家的清理状况怎么样，领导说要我们帮着开导和恢复，这下我有的忙了。"
"小徐啊，这边你比较了解，跟我们说说具体情况吧。"老者开口叫到。
"好的，我马上"，说完徐医生转头对我说，"看到了吧，没骗你。我先去一下，空了来找你。"
医院里躺着那么多那么多的病人，每天医生们一个一个查房，查到我这里的时候一般都是下午了。
查房的医生浩浩荡荡，你远远地听到一簇人戚戚地讲着话，很快就会看到一众穿着飘飘白衣的医生查房团游览到了你这里。为首的主任一般都比较年长，身后跟着一票年轻的医生，有的查到自己主治的病人忙走上前来跟主任介绍病情和处理办法，其余的纷纷作着笔记。随后又匆匆赶往下一个病房。
走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的主治医生简单向主任介绍了一下我的病情。
当时我正在吃泡面，畏畏缩缩的坐在床上，还生怕他们来了发现我吃的是泡面而挨一顿骂，结果还真被抓了个正着。泡面无处藏身，我呆呆地放下手中的叉子，怔怔地望着他们。
"我们来看看就走，你吃你的。"其中一个医生说。
"不挨骂？"我抬起眼睑小心翼翼的问他们。
"怎么会挨骂？你现在就是要尽量多吃，哪里有人骂你！"为首的医生说着，一阵"哈哈"的笑声从他背后的医生堆里散发出来。
他们拖着长长的队列走向下一张病床，从中掉出了一个我没见过的医生。短短的平头，戴着眼镜，我看到他的胸牌上写着：赵凡希。
"小姑娘不错，挺乐观的。"赵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不过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泡面吃多了不好。"
我怔怔地还没回过神来，一心想着他的名字，听起来好像纪梵希。
"李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吗？"他弯下腰轻轻拆开了纱布上的胶带，问我。
"是的。"从我住进华西以来，一直是李医生看管我。
"我一会儿叫他再来一趟，我来一起看一看。"他盯着我小腿右边那条伤口说道。
"怎么了？"我听到他这么说，一时担心起来。
"没怎么，一会儿看了再说。"他一定觉察到了什么。
把胶布重新粘好后，他抬起脸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匆匆转身再次加入了查房队列。我看到他走到李医生后面拽拽他的袖子，然后偏偏脑袋朝着我的方向，李医生随后点了点头。
我猜赵医生觉察到的，也是我觉察到的。两天起开始，不知是因为天气变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老是能闻到我的周围弥漫着淡淡的一种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很浅，你不留心可能会注意不到它，可是我每天没有事做，只能守着自己这条腿，慢慢注意到了这种味道。
它有点像什么东西腐烂变质了散发出来的，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腐肉，也不曾闻到过腐烂的气味，但是当我能清晰的分辨出这种味道有别于床单，药水，毛巾，餐具散发出来的味道时，我基本就能确定是这个了。
李医生也提到过，是在给我换药的时候。
"再观察观察。"他对身边的实习生说。
任何人都不会轻易下结论，我也不会。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傍晚时候刘娜来了，看到这个爽朗的女孩，我相信任何人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她总是蹦蹦跳跳的来去，走路带来的风都挥洒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怀念灾难发生前自己的样子。
我刚转到聚源中学来的时候，和玲玲坐同桌，我们做的远，老师看不见，于是我们常常在课堂上小声的和对方讲话，两个人志趣相投，总是能轻易的捕捉到对方的笑点，经常不自主的发出笑声。赵伯作为我们的班主任，只能把我们调开。她去和班长同桌，我的身边换成了一个文静的女孩。
玲玲和班长相处的其乐融融，我开始收到不同班的男同学写来的书信。我不愿意听物理课，上课时候百无聊奈，摸出放在抽屉深处的信，在背面写下回信。
XX同学：
希望你不要再给我写信，我年纪还小，我是不会早恋的。这个月贴在墙上的月考红榜不知道你看了没，我考了全年级第四十名，所以你看，我们是一点都不合适的。但是虽然你不学无术成绩差，但是你不能就此放任自流，老师讲的你多多少少也要听进去一点，不要这么早放弃自己嘛。我在物理课上给你回信，已经耽误我很多学业了，我希望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我署上自己名字的时候，突然同桌的女孩用肘部捣了捣我，我猛一抬头，窗户上出现了硕大的赵伯的身影，他正直勾勾的盯着我手里的信，然后伸手让我给他。老师不再讲课，同学们也都回过头来看着我。
"别的同学犯了错都把头埋着，就你还把头抬着。"赵伯收走了我的回信，然后用薄薄的纸片在我头上轻轻一敲。
我把头低下来，却抬眼看见了邓力。他面无表情的回过头看着我，与我眼神相对的瞬间，他很快的转过头去。坐在斜对角的张宇坤却冲我没心没肺的做了个鬼脸。
他是我另一个好朋友，也是转校生，我和玲玲和他老凑在一块儿，两个女孩经常差遣他跑东跑去，他也从不生气，对我们极好。
还记得一个饭后的中午，同学们都在教室里午休。我们三个不睡，这么好的光阴拿来睡觉多可惜。我们跑到最后一排谈天说笑，不知怎的他俩吵吵着要给我扎耳洞。我说好啊，谁怕谁啊。于是玲玲把她耳朵上的耳钉摘下来，用指甲刀剪尖，我们没有酒精，就用玲玲的眼药水来消毒。我闭着眼，玲玲兹一下，狠心的戳向我的耳垂，一瞬间疼的我眼冒金星，我"啊"的一声大叫，吵醒了全班同学，大家纷纷转过头来抱怨，我们三个却在教室的角落里笑得没心没肺。
眼前的刘娜就像是我们三个的缩影，我看着她在我面前跳跃的身影，能想到的却都是那一天之前的快乐。
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之前当志愿者的地方，在北川。我在她的手机里看到一顶顶蓝色的大帐篷，下面摆满了担架，失魂落魄的幸存者躺在上面露出绝望的表情，他们打着吊瓶，有的因为没有足够的支架，都是有志愿者蹲在一边，手里举着药水瓶子给他们输液。我看到了解体的建筑，之前挺拔的楼房瞬间坍塌成一片废墟，你不会相信这样的残垣下会有生命，我看到零星没有倒塌的房屋外墙上，爬着深深的裂痕，像一条条伤疤从下到上生长着。我看到了定格在14点28分的大钟，我看到了穿着迷彩的解放觉忙碌的身影。
她锁上手机，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看看你自己那么幸运，嗯？"刘娜趴在我床边，扬起小脑袋问我。
"我知道我是幸运的，我能幸免于难，我能被及时救出来及时送到医院，我的家人也安然无恙，我确实足够幸运。可是你知道吗？我对那段时间没有记忆。"
"啊，你失忆了？不是吧，偶像剧里才有失忆。"她不屑的撅起嘴。
"真的，我没骗你。地震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救护车上了。"
"哦！难怪一直有个徐医生来看你，她能帮你恢复记忆？"
"应该可以吧，我已经想起来一点了，可是还不足以把所有记忆联系起来。徐医生挺厉害的。"
"真的吗？那我什么时候也要会一会她。"
"难道你也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我这么一问逗笑了她，可她眼里的光芒转瞬即逝，然后她低下头不看我，手指在被子上打着圈。
"其实你何必这么费劲，你知道有很多人，他们想要忘记一些事情，痛痛快快的过余生的每一天，可是他们做不到。"
刘娜这么回答我，却似乎让我察觉到这张爽朗的面孔下隐藏了一个别样的灵魂，她可能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烂漫快乐，她心里可能真的有一件她想忘，却又不能忘记的事情。
我这么想着，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蛋："这么快就入戏了？"
"屁啊！你才是偶像剧女主角！"她终于回过神来，目光里流露出我所认识的刘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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