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烙煎饼的母亲
八十年代末,我在县城读书,每周都会从城里回老家取干粮 。母亲会为我准备几十个煎饼,用棉布包袱裹好,供我一周的嚼谷。
母亲在周六泡好粮食,倒进两个铁皮水桶里,我要用自行车载着,去三公里外的邻村,那家开在桥头的磨房排队。
开磨房的人,姓什么,我忘了,只记得他四十冒头,个子很高,光着油腻的膀子,肚脐之下穿一条肥大的短裤,那人儿颇有膂力,单条胳膊稍加发力,几十斤被水泡透的粮食连同水桶,腾空而起。粮食倒进圆椎形铁皮斗子,有节奏地下滑、下滑…… 在机器的侧面,从一个窄细的口子,吐出来粘稠的浆糊!
周日一大早儿,灶房里,我坐在一边儿帮母亲烧火,母亲头上包一块白羊肚手巾icon,把糊糊拿铁勺舀起,倒入烧热的鏊子,一股白烟泛起,母亲迅速用蔑子,在鏊子面上均匀摊平,一缕粮食的焦香扑面而来。
母亲再拿一只细长的竹条,在鏊子的边沿起一下,两手捏着煎饼的边缘,轻轻掀起,一张圆盘似的杂粮大煎饼,象飘摆的浮云,打一个旋儿,平平整整铺在旁边儿早已备好的盖顶上。
这时候,我会在一边儿,欣赏着母亲连贯的动作,我当时在想,这可是多么繁琐的工艺,如果换作我会是咋样呢?母亲真是了不起。
我看到母亲额头和鼻尖溢出的汗水,如涓涓细流开始往下流淌,母亲会在忙中偷闲,拿头上的毛巾快速抹一把,炉火把母亲的脸映射出古铜色的光茫。狭小的灶房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母亲眯着眼睛,置身其中,情绪显得柔和而恬静!
整整一个上午,母亲都会在灶房鏊子旁忙碌着,母亲有时候,还会边摊煎饼,边教肓我:
在学校多听老师的话,老师批评你是为你好,不要顶嘴;煎饼多带几个,吃不了就分给同学,要和周围的同学把关系搭好;凡事要学会忍让,言差语错不搁心上,不要在学校与人动手……
母亲帮我叠好一摞煎饼,再从咸菜缸里摸出几块腌好的芥菜疙瘩,拿刀在案板上切成块儿。热水壶里煮着咸鸡蛋,母亲等水沸五分钟后捞出来,摆到蔑条编织的罩篱里凉透……
下午两点钟,我从棚子底下,推出那辆“海燕”牌自行车,停在院子的中央,拿绳子把煎饼包裹一圈绕一圈儿牢牢捆好。我会把鸡蛋和咸菜放进背包里,以防备路上的颠簸与磕碰。
母亲送我走出大门,我对母亲说,娘,您回去吧!母亲说,我送你到巷口;到了巷口,我对母亲说,娘,您回去吧!累一天了,回去喝口水!母亲说,不急!我送你到村口……
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背开始弯了,两鬓的头发渐渐白了,头上的皱纹变得深了,脸上的皮肤显得粗了……
抬脚踏上自行车的那一刻,如同一阵风,路边的白杨往后退缩,眼前的黄蜂伴我而行,耳畔的鸟雀声调悠扬…… 我满心喜悦行驶在通住县城的公路上。
骤然间回首,母亲仍在村口朝我张望,突然一阵轻风掀起母亲散乱的长发,盖住了她凝望远方的目光……
我突然一阵辛酸,泪水止不住,涌出了我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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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父亲陪我看中医
八十年代,那个秋天,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生病了,感觉咽喉长了个东西,内心非常恐惧,寝食不安,就和老师请假。
我父亲从田里收庄稼回来,见我中断了学习,很着急,放下手里的活儿,带我去看中医。
父亲走在前面,我们沿蜿蜒的山间小路,翻山去山后的村子,父亲走得很快,我却感觉行走得很艰难,就如同每条腿上,系了几公斤的砂袋,每走一步,脚下都感觉沉重。
翻过了山冈,走过一处谷子地,惊起一群麻雀,我听到谁家的狗在狂吠。我们在一处农家小院停了下来,小院打扫得很干净,一棵老柿子树上,像是挂满了红灯笼。
有人在家吗?父亲带着小心,轻轻喊了一声。
谁—啊—?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过了会儿,高高胖胖的秃顶老头儿,七十多岁的年龄,穿一件白土布坎肩儿,挺着个大肚子,拄一根枣木拐棍儿,蹋拉着一双青帮千层底儿,从屋子里慢吞吞晃悠着走出来。
父亲叫了声“大爷”,胖老头没搭话,拿拐棍指指院子里的马扎子,说了声,坐吧!自己拉过一把竹椅子,缓缓落坐,我才发现,老人的眉毛很长,眼皮习惯性耷拉着,像是没睡醒。
在床上了“茄—茄—”(就是躺躺的意思),看了回“列—归—”(《列国》),胖老头说。
父亲把我的症状给老人说说,老头伸出他的胖手,在我左手腕搭把脉,然后,闭上眼晴,想了想,半天,才哼了一声“没病”。
父亲感觉很诧异,盯住老头儿创根问底,寻问究竟。老头拿搪瓷缸子,喝了口茶,咂巴咂巴嘴儿,慢条斯礼地说,咽“馒儿”(东西),老想着不痛快,老想着试试,你试试干嘛来,试着试着,感觉那个埝儿有个“钉钉儿”,那个“钉钉儿”,不是真“钉钉儿”,是试出来的“钉钉儿”……
“家走,砸核桃吃,不用一集(五天时间)就好咧!”胖老头说着话,手臂慢慢甩了一下,晃起了蒲扇。
……
回来的时候,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是香甜的,高梁红,谷子香,阳光很好,周围秋虫啁啾,鸟雀鸣啭,我几乎一溜小跑下了山,我跑在前边儿,父亲跟在后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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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韭花酱
几十年前,夏末秋初的时候,俺家的小菜园里,那一畦韭菜拔起了青杆儿,挂上尖尖的花苞儿。父亲从水井里,汲上一桶凉水,顺着田垅浇下去,油绿绿的韭菜,像吮饱乳汁的宝宝,挥舞着小手儿。
第二天一早,母亲左手挎只柳条篮子,右手拿一只剪刀,迈着轻快的脚步,来菜园子做她最喜欢的事儿。
韭菜绽放出白色的小花,篷篷松松,小雪球似的,微风拂来,一缕缕清香飘起。
母亲挼一把额头散乱的发丝儿,蹲下身子,小心地将韭花儿剪下来,一朵一朵摆放进柳条篮子。
太阳出来了,韭丛中飞来几只调皮的蜜蜂,像是和母亲争抢一样,在花朵上面时而盘旋顾盼,时而振翅腾挪,母亲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篮子里的韭花icon已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
中午的时候,母亲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把韭花去苔洗净,沥干水分,摆箩筐里晾晒,等韭花的瓣芯儿上,见不着水珠儿,母亲会收起韭花,“吱扭扭”推开小院的榆木板门,向当街的碾房走去。俺家的那条黑狗摇头摆尾,跟上母亲的脚步紧紧追随。
碾房早有一群婶子大娘等候在那儿,大家有碾大豆的、有碾高梁的、有碾谷子的…… 来晚了的,有事儿会“吱”(说)一声:“大嫂子,俺娘家兄弟来咧,俺得赶着回家,蒸小米干饭给他吃。”于是,早来的兴让碾,紧着有急事儿的人家先碾。
母亲的到来,引来一阵招呼声,“恁大婶子,家里要有事儿,恁先来。”“不急呢,大嫂子恁碾着,晌午饭还早!”母亲谦让着,放下韭花筐子,帮大娘碾上几圈儿。
母亲把碾好的韭花糊糊端回家,放上姜末,盐巴(有时候还会放些捣碎的青椒),拿筷子搅拌均匀,装坛子里把盖子压紧,选一处荫凉地场儿,七、八天后便可以食用。
老豆腐搁热锅子淖水,蘸韭花酱绝配;韭花酱还可以佐食刚出笼的热馒头,都省了动烟火;韭花酱还可以炒鸡蛋,煎面饼味,道别具风味……
现在,火锅店兴盛于每座城市,韭花酱登上了大雅之堂,都市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吃火锅选配料儿,总落不下韭花酱。老少咸宜,就喜欢这口儿,总结一下子,那就是鲜中有香,回味无穷!
上学的时候,母亲会把韭花酱装进罐头瓶子,每个周日下午让我们带回学校。我忘不了与同学们分享的场景儿,开饭时,大家脑袋挤脑袋簇拥着韭花酱瓶子,你一勺子,我一筷子,有性子急的,直接抄起瓶子把韭花酱倒煎饼上,那股子馋劲儿讫今仍历历在目。
青椒、刀豆、罗卜皮等等也可以放入韭花酱。泡过之后,辣有余鲜,爽脆入味,亦堪称美味!
韭花酱,母亲的味道。是浓浓的乡间朴素,
是悠远的故乡怀念,是母亲的艰辛,更是游子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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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镇上读书的日子
八二年,姐姐哥哥和我都在镇上读书,那一年,哥哥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父亲从东北托熟人买了一辆永久牌二手自行车,又费了很大周折用火车拖回来。永久牌自行车就成了姐弟三个一周口粮的运载工具。
哥哥在周日会把我们三个人的干粮捆到车座上,骑自行车运到十几里路的镇上。我和姐姐步行。夏天,干粮和菜容易变质,哥哥在周日只带三天的饭菜,周三下午再回来,母亲在家里早已准备妥当,哥哥又把周四到周六、两天半的饭菜带回镇上,自己留一份,另两份分给姐姐和我。
每逢周六下午,母亲早早泡好了粮食。母亲带领我们姐弟三人,每人双手抱住一根棍子,棍子的一头系到石磨上,大家围着磨台,一圈儿一圈儿地推磨。母亲拿铁勺边往磨眼添粮食,边和我们聊家常。
石磨分上下两段,上段是旋转的圆盘,下段是固定的底座,上下衔接处,磨碎的糊浆从窄缝处溢出来,汇集到下面更大的石盘凹槽,在一端开口处集中,然后流淌到石磨下面早已备好的瓦盆里。
母亲会在第二天,用一个中午的时间,把煎饼烙完。然后,把烙好的煎饼一张一张洒点水软化,叠成方方正正的的样子,按每个人的食量,点出个数,分别包在三个白土布包袱里。
夏天的时候,粮食糊糊因气温过热容易馊,母亲会连夜把煎饼烙好,还要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张一张叠起来。常常在我睡完一觉的时候,母亲还在油灯下忙碌着。五更时分村子里鸡鸣狗叫,当我再一次醒来,母亲仍在打着磕睡,哈欠连天,为我们操劳着下周的饭食。
由于父母的勤劳,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家里有了余粮,吃饭问题基本上能够满足,但想吃点儿肉食,除非逢年过节,或者迎亲客友。所以,我们在学校的伙食一定是煎饼咸菜。
父亲从集上买了两只大口径瓷缸,摆到西墙根儿香椿树下,那是个比较荫凉的地场儿。过了春节,天气暖和的时令,父亲会在责任田,播半亩芥菜icon种子,四、五月份收下芥菜疙瘩icon,母亲去英除土,清洗干净,晾晒半天后,一只一只存放进两只瓷缸,均匀地洒上盐,花椒、茴香icon,把熬好的香椿棒子水倒入封缸。十天半月之后,既可开缸食用。
两大瓷缸咸菜,是我们姐弟三人一年的主打菜系,母亲还会变着法儿,调藉我们的菜品结构,春天做豆腐乳、腌香椿芽;夏天做酱豆子icon,韮花酱;秋后旋粉皮icon,冬天生豆豉……
八三年,姐姐考上了师范学校,哥哥去县城读高中,母亲才稍稍歇口气。三年后,姐姐毕业分配到县城的实验小学,从班主任、教务主任一直干到工会主席。哥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市里的一所技工学校,做到了学校中层,因厌倦了利益纷争,O六年下海。目前在中东地区,响应国家一带一路战略,生意开展得有声有色……
O六年,在姐姐的动议之下,我们把父母接到了县城,目前,两位老人衣食无忧,生活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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