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画笔》试图向世人揭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卡夫卡:身为画家的卡夫卡。编者的努力成功了一半,这本书打开了画家的门,让我认识到卡夫卡的绘画天赋,但卡夫卡的不朽文字光芒太过炽烈,几乎把我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吸走了。甚至不如说,卡夫卡的这些碎片文字其实是黑洞。
村上春树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因为有了卡夫卡,书名就变得有了种魔力与诗意,本书同样如此。我们将卡夫卡的名字印象化了,它不再是一个记号,不再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姓名,它就是诗,一首性灵的诗,如空中翱翔的鸟的绝美姿影;或者是神秘的卦纹,未来或者死亡。
三个奔跑的人卡夫卡的画作确有神奇的一面,例如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称为的“无形线上的黑色木偶”,以及“奔跑的人”,“三个奔跑的人”,“没有食欲”等画作,走的是抽象派或印象派的画风。没有繁复细腻的笔触,展现的是一种意象,通过寥寥勾勒的笔画,或者黑色凝重的色块,体现一种轻或者重,飘逸的动态,绷紧的弦一般的张力,真可以说是举重若轻。
若非卡夫卡伟大的作家地位,艺术界人士定会将这些画作归类为“野狐禅”。实际而言,卡夫卡并没有经过太多绘画的专修。他自己曾言:“在一个很糟糕的女画家那里开始系统学习绘画,毁掉了我全部的天赋”。
我无法单纯欣赏画作,我总要想到卡夫卡。艺术总是相通的,因此我称卡夫卡的画作为“文人的画”,例如苏东坡的画作,不在于画笔的精细以及合乎传统,而在于传神,或者展现画家心中的“道”。我更为卡夫卡的文字而着迷,即使是他私密而随意的日记文字。例如,在1920年1月13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如果这是一个监狱,他或许就认了。以囚徒的身份告别世界——这也未尝不是一个生命目标。但这只是一个栅栏围成的笼子。世界的噪音冷漠而霸道地穿过栅栏涌来,涌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囚徒其实是自由的,他可以参与一切,外面的一切他都不会错过;他甚至可以离开这个笼子,栅栏的木棍彼此相距好几米远,他甚至都不曾被捕。
卡夫卡的文字绝对不是绚烂辞藻的堆砌,更多的是硬和冷的色调,在于思想的深邃。甚至普通的几个字,都让人产生无法完全挖掘的无力,进而是崇拜。卡夫卡的思想是跳跃的。他自己也说:
在思考中,我总是碰到边界。某些孤立的东西我还能跳跃着捕捉到,连贯而不断发展的思维对我来说则是完全不可能的。[给菲莉斯•鲍尔德一封信,1913年1月10日/16日]
宋人严宇论诗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卡夫卡的文字正如诗歌般的妙处,因为无迹可寻,故而透着深邃与神秘,故而能够言有尽而意无穷。卡夫卡认为:“艺术的本事就在于,在事先无法分辨光在哪里的情况下,从黑暗的虚空中有力地捕捉到光束。”试想,我们所看到的光,会否是一种折射或者透视之后光怪陆离的景象呢?
卡夫卡非凡的观察力,使得他的笔触细腻而又传神。似乎他总能发现我们常人不会留意的枝末细节,当我们在阅读时,又不由点头称是。例如:
我的影子常常比我小,就在我旁边的墙上跑着,如同跑在墙和街面之间的狭路上一样。[一场战斗的描述,1907/1908年]
我不记得自己以前是否发现,她右边的镜片比左边的离眼睛更近一些。[日记,1911年10月2日]
这是一个长长的走道,一道道制作粗糙的门通向阁楼的一个个部门。尽管没有阳光照进来,这里并不是漆黑一团,因为有的部门朝向走道这一边没有采用统一的木板墙,而是高至房顶的木栅。于是就有些光透过来,……走廊的两边有两排长椅。这些人几乎等距地坐在上面。所有人的衣着都很随意,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从表情、姿态、胡须和许多几乎无法确定的细节来看,属于较高的阶层。由于没有衣钩,他们都把帽子放到了椅子下面,也许是一个跟一个学的。[诉讼,1914/1915年]
一些短促的文字断开,又连贯起来,产生一种特别强大的力量。我想,若要读出声来,必然是铿锵如金石的叩击声。例如:
如果我走进酒馆,想一醉方休,我就知道,这一个晚上,我会喝醉的,不过,就是躺倒也以我的方式![一场战斗的描述,1907/1908年]
星边的园中屋。画在屋前的草地上的。供人休息的座位上的诗句已经背熟。箱子做床。睡觉。院中的鹦鹉,呼唤着甘泪卿。[旅行日记,1912年6月/7月]
一个个日子,一个个季节,一代代人,一个个世纪相继而逝,表面看似寂静,其实是在倾听:马就是这样在车前跑的。[八开笔记本H,1918年]
他的想象力无与伦比。
我僵硬而冰冷。我是一座桥,横卧在深渊之上,一边是脚尖,一边是双手,都被钻了洞。我死咬着不断剥落的砂质黏土。裙摆在我体侧舞动。……于是我就卧在这里,等待;我不得不等;如果不是坍塌,一座桥一旦建起,就不能停止做桥。……桥转身了!我还没转过来,就已经摔下去了,我摔落在地,全身断裂,被尖尖的砾石刺透,那些平日总是从湍急的水里露出头来,平和地盯着我看的石头。[桥,1916年]
根据通知,我们的蛇晚上就到,在此之前,一切都要打成粉末,我们的蛇连极小的石子都受不了。这么敏感的一条蛇到哪里去找呢?这是一条独特的蛇,我们的工作让她得到无与伦比的宠爱,而她也因此被塑造得无与伦比。令我们无法理解,也非常遗憾的是,她为什么还称自己为蛇。至少她该称自己为女士。当然了,就是作为女士,她也是无与伦比的。但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我们要做的是把石头砸成粉。[日记,1917年8月8日]
我想证明的是,如果我看到食物,就向后退,不是地面在倾斜着把食物往自己身边拉,而是我在引诱它跟我走。[一只狗的研究,1922年]
我不能再摘录下去了,每一句都那么的美。这所谓“美”并非平常意义的美,她不是丑的反面,不是美的极致,仅仅是一种绝对,一种幻灭,一种深邃。这种美如黑暗中的光,或者如光亮中的暗,总之是无与伦比的。我永远都读不懂卡夫卡,没有人能读懂。其实,谁又能读懂他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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