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阳光明媚，我搬了小桌椅坐在奶奶的躺椅旁边，太阳请再晚一点下山吧。
-题记
五月底参加完毕业答辩后，向实习公司请了假，回家看看奶奶，工作的地方跨省，再不能向学生时代那样自由了。奶奶今天79岁，这是有一次我帮她买药在她身份证上看到的，我从前对年龄数字没有什么概念，五十多岁的她和八十岁的她，拥有一样黑里掺白的头发，我不知道的是，她一直在用廉价的染发膏同岁月作抵抗，直到再也掩盖不住岁月的划痕。我快离家的那两天，奶奶突然吃不下饭，只说心口疼，又倔着不肯去医院，我和爷爷把她架上车，带到了医院。爷爷从褶皱的钱包翻出六张钞票，递到窗口缴费，我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了。医生安排了一系列检查，爷爷记不住，我便一个一个楼层带奶奶去检查，很惭愧，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不懂流程，我便向小时候她带着我看病那样，一个一个问，她做检查时，我便拿着报关单在外面等，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个被依靠的人了。是慢性胃炎和心脏病叠加起来的病，她吃不下东西，又因为虚弱发不出声音，医生配了中药，我去接了热水，慢慢喂，每咽一口，奶奶的表情都痛苦一分，我慌张得不知任何是好，病床上的她一下子老了。
两天后的下午订了高铁回公司，奶奶故作一副精神很好的样子，告诉我去了外地要和同事上司处理好关系，多往家里打电话，不要担心她。我给堂姐打电话，她说第二天回来陪奶奶，我们都是奶奶带大的孙女，我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比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好。高铁站候车室，距离检票还有四十分钟，我泡了泡面放在行李箱上，给爷爷打电话：“下午打了针怎么样，吃得下东西了么？”爷爷只说：“都挺好的，你赶车，不担心。”我知道问了也没用，他们怕我担心，坏的情况不会说，我边吃面边哭，泪水和氤氲的热气混在一起，头越埋越低，不想让周围的人察觉，无力感在心里涌起，我不能陪在他们身边，更没有经济能力支撑他们，他们老去的速度远远超过我成长的速度。
五月过后，奶奶的病情稍稍好转了。让弟弟教奶奶用智能手机打视频，本来奶奶说不想学，没精力，后来也终于学会了，于是我常常在下班后再宿舍煮面时跟她打视频，周六她也会给我拨视频电话，我向她分享湖南都吃得很辣，同事们也很好，上班也在慢慢习惯，过节的时候发了好多粽子，她说家里也都好，最近学会了刷抖音，还会自己拍特效视频，我们心照不宣，互相“报喜不报忧”。
八月底，我辞了工作回家，工作了一段时间，更加确定还是想读书，向自己更喜欢的职业方向发展，我给奶奶打电话说，我回来准备考试，暂时不工作了好不好，奶奶说，回来就回来，外面哪有家里好。于是便开始了三个多月的考研备考生活，我心里有压力，但不外显，学累了就去找奶奶聊天，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择菜，去田里拔萝卜。奶奶喜欢刷短视频，并不懂背后的运行机制，有时候我在午睡，她拿着手机像小孩子发现宝物一样，跟我分享卖药的，领红包的，卖衣服的，说这个好，那个好:“手机里说可以几块钱抢个手机，怎么抢，你教教我？”我又好气又好笑：“不是说了是骗人的吗，再说你不是有手机用吗？”“我抢个新手机给你用呀！”奶奶认真地回答。于是，我又耐心地按视频演示一遍，到最后一步，说：“上面写了要下个星期零点抢，你那时候都睡了，再说别人那么多人抢，你速度比不上他们的，还有啊，这都是骗人的，我是不是前几天跟你说过了。奶奶有阿尔兹海默，偿偿无意忘记许多事，哪次冰箱忘了关，哪次钥匙忘记放哪了，提起来我们都笑，我打趣她怎么又忘了，她笑是愧疚地笑。我弟周末放假回来，我们就去找奶奶聊天，问她和爷爷怎么认识的，问我爸小时候怎么皮，问她年轻的时候怎么过的，她对以前的事记得反而很清楚，未嫁人之前的兄弟姐妹们，如今只剩下一个哥哥，所以奶奶常缠着我给她拍跳舞特效的短视频，因为远在东北的二舅爷会点赞，会给她留言，我就读给她听，二舅爷说你精气神好，比他会玩抖音，奶奶听了就笑眯眯。我不爱给倒饬头发，常常睡醒后顶着一头乱发，奶奶就数落我怎么不知道打扮自己，她年轻的时候可会编头发了，我就笑笑说：“那你给我编嘛。”于是村里的婶婶奶奶经过我家门口，都打趣说这么大了还让奶奶编头发，我就高应地应着，从小到大头发都是奶奶编的，怎么能不骄傲呢。
12月中，家里都感冒了一场，唯独奶奶没有。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背书的时候，她就在菜园里转圈圈择菜，抱了一大捆拿不动的时候，就喊我去帮忙，菜园里的奶奶带着我买的毛线帽子，穿着厚重的棉袄却很灵活，我以为能一直这样。12月20日，奶奶再一次一病不起。大家的感冒都好得差不多了，奶奶却感染上甲流，这本来不是什么大病，但奶奶身体底子本来就差得很，虚弱极了。去村里的诊所挂水，两只手背皱皱巴巴布满了老年斑，扎进去的针都漏了，只能往脚上打，奶奶倔着不打，爷爷说，别人小孩都是打脚打额头，药水一样能进去的，奶奶便服软了。这一病便卧床了近一个星期，奶奶声音变得很喑哑，嗓子疼得厉害，吃药喝水咽口水都很难受，这是蜷在被子里睡觉，呼吸声很重。因为虚弱，双腿失去了部分知觉，躺下便无法起身，我一手端着药，一手撑着她，心里全是酸楚。有一天天气好，我搬了躺椅出来，搀她出来晒太阳，下午太阳落山早，我又扶她回屋，下台阶的时候她双腿一晃我差点没扶住，到了房间她一下子就坐在床沿，喘着粗气，我去铺被子，她后背没有支撑，转眼就倒在床上，我又过来把她扶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边笑边挣扎着起来，我给她脱鞋，先把她的双腿挪到床上，但是离床头太远了，我架起她的两只胳膊，发现举不起来，便像抱小孩一样打横抱起来她往床头放，那一瞬间我楞了一下，奶奶已经如此瘦弱了。
现在，奶奶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声音不哑了，只是不像以前那样哄亮，能自己走一小段路，昨天她说太闷，我陪她走去村头看爷爷择菜，回来的路上走得很慢，她不让我扶，爷爷说奶奶一生要强，确实如此。奶奶喜欢笑，她的后辈中女孩们都继承了她圆圆的脸，笑起来脸红彤彤，会被短视频逗得哈哈哈大笑，会为自己的小错误咧着嘴笑，是我们的老顽童。我知道岁月流逝不可挡，更庆幸有这么一段时间留在家里跟奶奶相处，
我们一生奔波，想读懂这个世界，却来不及回头看身后的爷爷奶奶，他们已老得像一张旧报纸，皱皱巴巴，随风起落，风止即息。
谨以此文记录我的奶奶，我如果有一点点性格中可爱之处，便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
冬月十五 癸卯年 甲子月 己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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