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流星

作者: ea28549e741b | 来源:发表于2019-05-11 14:30 被阅读99次
逝去的流星

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接到母亲从乡下打来的电话。告知了表舅的死讯,以及丧葬事宜。

我听后,故作镇定的放下碗筷,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儿,他们边吃着饭,边沉浸在电视节目中,没看到我骤然变化的慌乱表情。

我转身掩饰住不安的情绪,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把手机贴在耳边。

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走了也好,活着遭罪,天天喝大酒,醉了就打人,骂老天爷不公平,不给他儿子。唉!说着她叹口气。又接着说:拖累着几个女儿,天天照顾他还要被她打骂,唉!好了,死了倒好了。

母亲沉浸在她对生活,生命无法预料的无奈情绪中,不停的讲述。隔着一个电话,她根本看不见我的面部表情有多么慌张。

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就像晴天霹雳,虽然早已知道表舅肝硬化的情况,有些心理准备,可是真正死讯到来仍使我不安,说准确些是心存愧疚。

是的,我做了亏心事,最终导致表舅丢了镇政府工作,酗酒早逝。毁了他的一生。这个秘密被我深深埋藏在心底,长达20多年从不敢对任何人提及。包括父母,我回避那些能引起回忆的人,和话题。我带着深深的恐惧小心翼翼躲在城里。

恐惧,是的就是恐惧。对死者的恐惧。当你明白了我经历过什么之后,你就会知道,恐惧这个词用的一点都不夸张。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我倚靠在卫生间墙壁,身体慢慢往下滑,情绪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我一边害怕被妻子女儿知道曾做过的卑鄙事,一边又被这秘密压抑的受不了。

母亲仍在电话另一边自顾自的说着……

此时我终于做出决定,说出藏在心底那件事,说给我的母亲听,也唯有母亲能够相信儿子不是胡言乱语,并且能帮我继续守护这个秘密,以免让儿子受到更多人的谴责。

我深呼吸一口,尽力的让情绪恢复到正常状态,以免吓到母亲。

妈,我想跟您说件事。

电话另一边终于安静下来,母亲等着我往下说,一阵沉默后,我的思绪飘回到遥远以前的童年……

我老家在黑龙江省,一个普通小村庄。

那时天很蓝,寻遍天空也找不到飞机,路也窄,偶尔见个汽车,小孩子们都追着跑,想要仔细看看,汽车到底长什么样。

我家住在村北头,孤零零一户,想要找别的小孩一起玩,就要穿过一片幽暗的松林,跑步最快也要五分钟。

每次经过树林,都要跟内心的恐惧搏斗一番,赢了就撒开腿疯狂冲过去,输了就垂头丧气回家。

松林里光线幽暗,每颗树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叶茂密,就算阳光明媚的天气,走在里面也是阴暗的,冷风阵阵,吹动针叶发出沙沙响声,像有无数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听得我心头发麻。

猫头鹰们悄无声息,从一根树杈飞到另一根。当我从树下经过时,它们就俯视着我,怪异的脑袋跟随我的移动而旋转,即使绕到另一边,它也能一百八十度旋转,注视着我每一个动作。

猫头鹰到没什么,最让我害怕的是林子里一座座隆起的土堆,我知道那是些坟墓,每当清明或是过年都有黑色纸灰在半空随风飘扬,那些纸灰随心所欲,甚至能飘到我家门前。

我知道,每一座坟墓底下都埋着一个死人。它们腐烂的躯体躲在幽暗的地下,每天每天都注视着我,从林子一边跑到另一边,这就是我恐惧的根源。

尽管父亲一次次的告诉我,人死了就化作泥土,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鬼是不存在的,那是人幻想出来,自己吓唬自己的,男子汉就不应该害怕妖魔鬼怪。

我相信父亲,他说什么都对,可我仍然害怕,就像听鬼故事,明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吓得连茅房都不敢去。

可我并不想整天窝在家,像个胆小鬼,哪哪都不敢去,一想到伙伴们都在树林那头河边游戏,就心痒难耐,于是憋足一口气,冲进树林,不去看那些坟堆,不去听那些声音,迈开双腿用最快速度往前跑。

过了林子天就亮了,阳光暖暖的,满心恐惧立刻被阳光驱散。

出了林子第一户就是表舅家,我喜欢那个家,什么什么都比我家好。绝不夸张的说,就连茅房都比我家的香。

院子也扫的干净,没有鸡鸭鹅粪,这在我们老家极为罕见。

房顶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红色瓦片,泛着像鱼鳞一样的光。侧墙面写着鲜红的计划生育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更孝爹和娘!字迹端正醒目。玻璃窗也总是擦的锃亮,看着就让人心情无法言说的舒服。

表舅每天早上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去乡政府上班,他个子很高,腰杆笔直,不苟言笑,仿佛就是正义化身。

他走后,三个姐姐也紧随其后,背上书包手拉着手走去南边的小学。

舅妈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然后就开始里里外外收拾家,她常穿粉色衣服,梳着辫子,嘴里哼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手拎着抹布到处擦。

屋子里面有张红色实木圆桌,铺着白色毛线编织的桌布,中间摆着一罐茶叶,和白色陶瓷茶壶。一个彩色玻璃果盘里倒扣着四个白色茶杯,另一个果盘里永远装满糖块。

红漆柜子上摆着全村唯一的电视机,我总是坐在炕沿上,整个心思在糖块和电视之间飘来飘去。

舅妈见我总是偷瞄糖块,她就笑,放下手中抹布说:叫我干妈,就给糖吃。

我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干妈!

唉!她笑着答应一声,就取来一块圆形硬糖块,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那一股甜蜜的滋味,立刻在全身蔓延,我知道舅妈是喜欢我的,因为她生了三个姑娘没有儿子。

而且据奶奶说,她在我出生两个月时,曾跟父亲商量把我过继给她家,奶奶拿着烧火棍将她赶出门,每当提起她,奶奶就如临大敌,大声咒骂,自己生不出带把的,就来要别人家的,不要脸!不要脸!

骂完之后再把那些陈年旧事,统统从头至尾讲一遍,听得我昏昏欲睡。

吃着糖块,想想我若真给舅妈做了儿子倒也不赖,至少可以天天吃糖,天天看电视。

我就这样,做着甜蜜的幻想,每天在令人恐惧的松林里穿梭。

日子一天天过,秋天的时候,舅妈得了癌症。

知道结果后,她把自己关在里屋,谁都不见,那个漂亮的家自此变了样子。

院子里鸡鸭鹅狗从此为所欲为,任谁从院里经过都会踩上满脚粪便,往日干净的窗子也落满灰尘,看的人心里堵堵的。

我偶尔还会去他家,见到果盘,茶杯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以前装着糖果的盘子被表舅当做了烟灰缸,像刺猬一样被插了很多烟头。

随着我打开屋门,一阵风也跟着吹进来,果盘里的烟灰立刻飞到半空,又随心所欲落到每个角落。

我仍像以前那样,慢慢坐上炕沿,屋子里没有别人,冷冷清清的。

坐了会儿,感到无聊想要离开时,里屋的门轻轻推开,我看到门缝里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脸。

是舅妈,短短几个月她就变成另一副模样,眼窝凹陷,皮肤苍白,嘴唇干的没有血色。

她招招手,笑着发出沙哑的声音:铁蛋,快来,干妈有糖。

她的笑,极不自然,嘴角的肌肉像是不受控制的抽搐,看起来有点吓人,我犹豫着慢慢靠近。

她没给糖,却一把抱住了我,抱得很紧。

勒的透不过气,而且屋里有股类似医院才有的浓烈药味。

我害怕,想挣扎。

这时,听见她哭了,嘴里一声声念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一滴眼泪落在我头皮上,热乎乎的。

我好像明白,她为什么把我抱得这么紧了。于是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轻轻用手给她擦去眼泪。

她握住我的手,噗!的笑了,说:铁蛋,你叫我干妈,就给糖吃。

干妈!我脱口而出。

她立刻伸展开那苍白的手,像魔术师一样,手中突然变出个圆圆的硬糖块,慢慢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笑着问:甜吗?

我点点头。

看着我心满意足的样,她慢慢靠在被子上,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疲惫的挥挥手说:铁蛋去玩吧。舅妈累了,想歇一歇。仿佛刚才那一次拥抱耗尽她所有力气。

我默默离开,走出院子时又回头,见她仍隔着玻璃窗看着我笑,于是我也对着她笑,大喊舅妈再见,就跑了。

没过几天,舅妈就死了。正常来讲那应该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可如果真是这样,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也就不会让我这么多年,都把一个秘密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说,被恐惧折磨着,煎熬着。

后来听到村里人闲聊说,舅妈死的很不甘心,哭着告诉表舅:我这辈子最大遗憾是没能给你生个儿子,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倒在表舅怀里。

事情虽然过去很久,可每次村里人说起这事都含着泪,我想,在他们心里一定也是跟我同样怀念舅妈。

她的坟,就在松树林里,崭新的,花花绿绿的花圈压在土堆上,随着风吹雨淋,颜色一天天变暗,变黑。

我仍旧每天从松树林经过,脑子不受控制的联想她躺在地下的模样,越想越怕。

到了冬天,厚厚的白雪覆盖了松林地面,包括那些土堆。

猫头鹰仍在树杈上看我,但冬天让针叶变得稀疏,阳光一条条照在地面,让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明亮,心里的恐惧也随之减轻了很多。

到了春天,积雪慢慢融化,所有土堆也随之露出来。树叶也渐渐茂密,我那难以克服的恐惧又去而复返,想要经过松林,就不得不每天跟恐惧斗争。

三个表姐经过漫长的冬季,也似乎从丧母的打击中恢复起来,开始分担起各种家务,那个招人羡慕的家也重新恢复生机。

可是到了夏天的时候,她们的一切努力都被表舅无情的破坏了。

因为他突然又结婚了,新舅妈很年轻,很漂亮,是坐着一辆黑色轿车来的。

我挤在人群中,眼看着她从车上下来,穿着红色衣服,红色皮鞋,大屁股扭来扭去,表舅扶着她,像电视里太监扶着皇太后一般。

仿佛不去扶着,那沉重的屁股就会落在地上。

随着他们缓缓走进屋里,我听见有人说,这女人屁股大,一定能生儿子,接着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笑声。

我没看见三个表姐,据说她们跑去松树林哭了一阵,又不知被谁拉回家,婚礼现场始终没看到她们的影子。

快到开席时,妈妈拎出一塑料袋热乎饭菜,要我送回家,给奶奶吃,她的风湿又犯了,腿疼的厉害,不能参加喜宴。

我接过塑料袋子,往家跑去。

路过松林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声音凄凉,再仔细听,声音又突然消失。

我加快脚步,却总感觉树林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不像猫头鹰的目光,到底像什么,无法形容,总之心里怕的要死,不敢回头。

终于冲出松林,我长长的出了口气,回到家把饭菜装进盘子,端给奶奶。

接着又马不停蹄跑出家门,重新回到松林外,恐惧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仍在暗处盯着我,可是松林的那一边有我的喜宴,还有我的汽水。

我抗拒不了那些美味的诱惑,终于憋住一口气冲进松林。

小城故事再次响起,声音悲凄,与喜宴上播放的那种欢快曲子形成鲜明反差。

我捂住耳朵,想阻止那声音进来,跑着跑着声音果然消失,一阵冷风从我脸上吹过,冷的我打了个哆嗦。

这时舅妈却凭空出现在面前,她脸色比患病时好了许多,围着粉色头巾,几缕白发漏下,身穿的粉色小袄,外面艳阳高照她却显得很冷。

能看得出她想对我笑,可是她的面部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导致那笑容显得有些狰狞,再对视她的眼睛,才发现她的眼仁是白色。

我急忙躲开视线,不敢在看,浑身开始哆嗦,想逃,两腿却不停使唤,像被粘住了胶水,牢牢固定在地上。

舅妈仍像从前一样喊我:铁蛋,叫干妈。

干……妈,我哆哆嗦嗦的叫她,心里怕的要死,却极力想要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就像以前那样,好让她察觉不到,我认出她是个鬼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或许这样,她就不会露出隐藏在嘴里的獠牙,就不会伤害我。

接着她蹲在我面前,随之还飘来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她慢慢问我:听说你表舅又结婚了?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去看她,尽可能的假装不害怕,嗯。我回答。

新娘漂亮吗?

漂亮。我又回答,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哦,她站起来,看向表舅家的方向,陷入沉思。

我心想,该死,是不是说新娘漂亮惹怒了她?暗暗咒骂自己好蠢,为什么不说假话,可是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了,怎么办?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感觉热乎乎的尿从两腿间流下。

舅妈转过头,似乎看到我吓尿了,于是摸摸我的脑袋。

她的手很凉,带着寒气,像冬天里的冰块。

接着慢慢蹲下来,抓住我的手说:铁蛋不怕,干妈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吗?

我吓得再也不敢说话,用一种类似被丢弃荒野的小狗,才有的那种哀求般的目光看着一边。

你不相信?她笑着说,又伸出小拇指说,那咱俩拉勾。

我半信半疑抬起手臂,伸出小拇指,碰触到她冰冷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小声附和她。

我们松开手,她显得很高兴,拍着手夸我勇敢。

接着她摊开刚才那只苍白的手,像变魔术样,一个黄色冥币叠成的纸包出现在手中,笑着说,铁蛋帮干妈做件事好不好?

我立刻点头,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我都要答应。

她打冥币纸包,一枚粉色硬糖块出现,她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一会回到婚宴上,铁蛋就把这块糖偷偷放进新娘酒杯里,只要新娘喝了,就跟我一样永远不能生儿子。

她将脸贴近我面前,盯着我的眼,似乎不容拒绝。

嗯……我哆嗦着答应了,心里明明知道这么做是错的,却莫名其妙答应了,怕她伤害我吧,虽然拉勾了,但我还是信不过。于是我慢慢接过纸包。

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去吧!

我挪动着僵硬的双腿缓慢前行,不敢回头。

她似乎还不放心,又叮嘱:铁蛋千万千万不能吃哦。

知道!我头也不回的答应。

往前走了几步,又听见她喊:我的儿,再见了。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头也没回,双腿使足了劲,向尽头冲去。

到了婚宴现场,所有人都在谈笑着,喜悦的情绪挂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夹着菜,喝着酒。

没有人注意到浑身发抖,尿液流了满腿的我。

表舅和新舅妈端着酒杯从一桌走向另一桌,一杯接着一杯喝,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

我打开冥币纸包,一手捏着糖块,慢慢靠近她们,趁着她放下酒杯的那一刻,将粉色糖块猛的向酒杯丢去。

可是糖块被我握在手里,明显融化了。黏在手上不肯掉,用力一甩,滚落在地上,沾满了沙砾。

我慌乱的向四周看了一遍,见没有人注意到,才松了口气,慢慢蹲下,捡起糖块,把一粒粒沙子扣掉。

当我再次站起来时,她们已经去了另一张桌子,于是又跟过去。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靠近新舅妈和她的酒杯,这一次没再出现差错,噗通!糖块应声稳稳落入杯中。

在完成任务的那一刻,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蹦出来,我用力抑制想要大喊的喉咙,慢慢走到墙角,靠在墙上,偷偷看着新舅妈。

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腼腆的对着每一个人微笑。

表舅的手,始终停在她的大屁股上。

她们对面站着几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不是村里人,至少我从没见过那种穿着讲究的人物,

中山装男人说话很有气势,大家听了都鼓掌。

具体说了什么,我不关心。

只见他舅妈双手端起酒杯,跟中山装男人碰了一下,然后她一口喝掉了那杯酒。

我靠在墙边,慢慢滑倒,想哭,想叫喊。可力气都没了,许多人从身边经过,都对我视而不见。

包括爸爸妈妈,他们忙忙碌碌,帮着上菜,帮着干活。

桌子上摆着很多汽水,早上还馋的流口水,现在却不想喝,于是我站起,慢慢走出大门,一直往南,来到和伙伴们经常嬉戏的大河边,慢慢坐下,看着浑浊的河水,浩浩荡荡流向远方 。我的心孤独到了极点。

我无处可去,无人倾诉,只能呆呆的坐在这里。想着想着,就莫名的流了眼泪,毫无疑问,我干了一件坏事,虽然没人发现,但也无法原谅自己,我痛恨自己,就像痛恨所有武侠片里的坏人一样,恨得牙根痒痒。

不知坐了多久,天渐黑了,蝙蝠,猫头鹰一只只从头上飞过,我这才感到害怕。才想起回家,于是向着感觉中的北方走,周围的景色悄无声息间早已变了模样,不再是熟悉的村庄,而是一片布满了薄雾的荒地。更远处是墨绿色的松林的轮廓,那些墨绿色吸收所有经过的光线。让人害怕。

我急的大喊大叫:爸爸!妈妈!快来救我!回音一次次从远方传回耳朵,却没一个人回应我。我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孤立无援,又无处可去,让我更加恐惧。想哭又不敢哭,怕哭声引来更可怕的怪物,我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耳中的虫鸣声被无限放大。还有河水在不远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我辨不清方向,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我置身在一座荒岛之中,再也走不出去,想到此我彻底感到绝望。

这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很轻很慢。我转身去看,浓雾从远处逐渐散开,明亮的光线随之照出一条小路。路面是糖块铺成,五颜六色,甜蜜的芳香扑面而来,我被这不可思议的情景惊呆了。

脚步声越离越近,我看见舅妈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的相貌又恢复到了生病以前,她向我招手,一阵温柔的,不容拒绝的声音传来:铁蛋,叫干妈,给糖吃。

干妈,我低声叫她。然后犹豫着慢慢向她靠近。又舍不得去踩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路面,我置身于眼前的童话世界,忘记了孤独还有恐惧,甚至忘记了舅妈早已死去。

她来到面前,微笑着将一枚糖块从彩色塑料纸中打开。塞进我的嘴里。甜蜜的滋味立即蔓延到全身,我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舅妈拉着我的手,走上糖果铺成的小路,向一座金色大房子走去,我看见院子里有汽车,看见屋里有大电视,我看见桌上摆着桃子香蕉的果盘。仿佛所有一切,只要是我渴望的立刻就能出现在眼前。

我停下脚步不可思议的打量所有一切,舅妈转身站到了门口,弯腰张开双臂,微笑着说:铁蛋快叫妈妈,叫了妈妈这一切都给你。叫了妈妈,想要什么,妈妈都给。

糖块堵在嘴里,导致舌头不太好用,想要喊妈妈,却习惯性的喊出干妈来了。

只见她突然皱起眉头,显得很生气,一个跨步跳过来,扯住我的耳朵用力一拧,大吼一声:叫妈妈!

情急之下我立刻咽下糖块,大喊一声,妈!然后瞪大了眼睛惊恐的望着。

听了这一声妈,之后,她的脸突然又温柔起来,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一般享受,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然后又觉的没听够,又说:铁蛋,再叫一声。

妈。我接着又叫了一声。

唉!她破涕为笑,答应一声,拉着我的手,就要往院子里走。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铁蛋!铁蛋!回家喽。我停下脚步,感到声音如此熟悉,好像是奶奶的声音。我立刻回应:奶奶我在这。奶奶我在这。

舅妈将我的手抓得更紧,用力向院子里拉。口中不停念叨,铁蛋,快跟妈妈走,别管那个老不死。

我转头看见远处燃起一堆篝火,奶奶驼背的身影绕着火堆转圈,一手住着拐棍将纸钱收拢,一手中拎着我常穿的一件黄色外套,口中不停召唤着我的小名,铁蛋回家喽!铁蛋回家喽!

这一声声苍老的喊声,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立刻将我从幻境中拉回现实。

奶奶,奶奶我在这!我大声回应,离得也不太远,而奶奶仿佛什么也听不到。舅妈的手指钳子一般抓得更紧,用力拉我向屋里走。

我用力挣脱,向奶奶跑去。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我转头回看,金色大房子消失了,糖块小路不见了,满地的浓雾也都散尽,舅妈的身体快速失去水分,变得干瘪,像个古老的木乃伊,又渐渐风化变成灰尘洒落一地。

我惊声尖叫。快步冲到奶奶身旁,用力抱住奶奶瘦小的身体。

奶奶仍在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

我一遍遍告诉她,奶奶你别喊了,我回来了。

可她就是不听,仍一遍遍的呼唤。

接着我就穿上她带来的衣服,感觉暖和极了,然后我们祖孙俩,手拉着手往家走,她的手暖暖的,一直暖到我心头。

再回望那金色大房子,却已变成了舅妈的坟墓。孤零零一个土堆。

我紧紧抓住奶奶的衣袖,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很庆幸没有,只是奶奶依旧不顾劝阻,一遍又一遍呼喊我的小名。一步一步往家走。

我仰望夜空,几颗流星刚好划过,奶奶说过,天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地上一个人,如果有一颗流星划过,那就地上有一个人死去。

我不知道属于我的那颗星星在哪,它一定不是最亮的,因为我这么胆小,应该做不成什么大事,所以属于我的星星应该比较暗淡,即使死了也不会成为流星。

再后来的事就忘了,究竟怎么回到家?回家后又做了什么?我全不记得。

只记得第二天奶奶用一根红线串着猪精骨系在我手腕上,说是能够辟邪。

即使有了这东西我还是感到害怕,死活再也不敢独自走那片松林,这样奶奶就不得不住着拐棍,迈着她患了风湿的老腿,每天送我去村里,下午再接我回来。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奶奶去世了,她同样埋在那片松林,自此我再也没害怕过,因为我知道,在那片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患了风湿的老太太,她会永远守护着我。

关于我在婚宴那天所遭遇的事,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我不敢说,因为我的行为太可耻,我怕表舅怪罪我。

而之后发生的事,更加证明,我犯了大错。

因为新舅妈又生了一个女孩,表舅也因超生遭人举报,被开除公职,之后他还不死心,又偷偷生了一个孩子,结果还是女儿,表舅从此郁郁寡欢,整日酗酒,哭泣,咒骂老天爷,殴打新舅妈。新舅妈不堪忍受与他离婚,带着最小一个女儿离开。

而我认为表舅没有得到儿子,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从此怀着深深的负罪感,生活在城里,时不时的回忆起就憎恨自己。

就这样,我把心底的秘密说完了。

母亲在电话那边沉思了一会儿,说:傻孩子,你记错了。我记得那天你在婚宴上喝了很多汽水,前街二小子使坏,偷偷在你汽水瓶里掺了二两白酒,你傻乎乎的就给喝了,之后就醉了,你爸把你抱回家,整整睡了一天一宿,你奶奶不放心,总说你丢了魂,自己偷偷带着纸钱去松林给你叫魂,回来你就醒了。

真的?我怀疑是不是母亲记忆出现了问题,或者她故意编造一种解释来为我开脱。因为那段记忆实在太深刻,怎么也无法轻易否定。

真的!我记得很清楚。母亲肯定的回答。

我半信半疑,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压了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打开。如果母亲的记忆是真的,那就比我说的要合理很多,更贴近科学依据。

做为一个成年人,稍微动点脑子,就能发现我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也知道,但所有一切都清晰的刻在脑海中,太清晰了,以致让我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将一场梦境当做了现实。

到此为止,不管我和母亲到底谁的记忆出现差错,都应该相信母亲。

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然后释然的对母亲说:哦……原来是这样啊,是我记错了。对不起,这么大人了,还分辨不了真假,让您跟着操心。

傻孩子!母亲又心疼,又好笑的骂了我一句。然后互相道了晚安,挂掉电话。

这么说来,表舅的悲惨一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这么多年的愧疚都只是庸人自扰。

虽然得到了答案,却并未因为罪责得到解脱而显得高兴,脑袋昏昏沉沉像装满了浆糊,甚至有点疼。想到表舅一家遭遇,怎么也无法置身事外去看热闹。

但继续在这件怪事上耗费精力毫无意义,只会自寻烦恼。所以就让这不幸的事,到此终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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