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气很好,阳光已在屋里跑的热了,杯里的茶叶在等待被水泡开,毛线团安静地卧着,等着平日玩伴的逗弄,它的玩伴却困了,大张了下嘴,便将下巴枕在前爪上,咕噜咕噜睡去了。我轻轻咧嘴一笑,深吸一口气,正巧微风将笔送到纸张前,我正准备在椅子上坐定,楼下起了一阵骚动。
先是几下嘈杂的人语,叠加一阵混乱的窸窸窣窣,紧跟着便有极重的步子颠着楼梯上来了。我只好站起,准备到楼下探望发生了什么,房门却“咚咚咚”轻轻震了起来。揭开门的瞬间,一股臭味直冲鼻孔,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此待我睁开眼,才发现已有几个人挡在眼前。他们身躯挺的笔直,头发胡乱地在头顶上张蓬着,所有人整张脸都黑黢黢的,无法辨别具体的五官,脸上惟一能确认的,便是挂着的笑容—眼角下弯,嘴角上翘。我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笑容,不由得内心发怵,想要开口询问,舌头却像被黏住,说不出字。让我没想到的是,对面一个人先发声了,亲和温热的声音从他嘴中蹦出:您好我是来自“1即是0”公司的采访员。鉴于本市乃至整个世界终结单身事业的严峻性及重要性,本次采访工作是极有必要的。您的配合将促成我们工作的圆满完成,同时也会成就您的幸福,届时在本市终结单身事业的榜单上定会添上您的名字。首先,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本次采访工作的目标和重点,采访的目标是为了匹配一位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和您完美契合的终身伴侣,我们这里已存储成千上万对夫妻的身高、体重数据和外表模型,过去几十年里,他们始终维持着极高的家庭幸福度,因此在外表上,我们有充分的样本判断,一个外表和什么样的外表组合才是最完美的;其次,我们需要毫无遗漏的了解您的各项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厌恶的事物、理想、甚至走路的步伐快慢、睡觉时的姿势等等,因为要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必须完全契合,我们不允许夫妻间存在鸿沟似的差异,我们将根据采访结果出具您的性格模型,再从本市剩余的单身者中寻求相似的模型,你们将组建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当然,如果找寻结果不尽人意,那我们将会对你们开展磨合训练,以求你们的磨合指数尽可能接近于1,到那时,便是组建婚姻的时刻了;鉴于婚礼这一隆重形式在本市最近已经鲜有,届时你们的婚礼将会隆重盛大的在中央广场举行,所有夫妻都将来观看这一盛典,所有人定会为这一美好时刻流下激动的眼泪,上万人为你们鼓掌欢呼,同时见证你们的幸福。等你们进入婚姻,您会发现你们日夜憧憬的正是现在的生活,您会感激今日的采访,感谢我们和“一既是零”公司的所有付出。等你们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自幼便沐浴在幸福的氛围当中,等他到了适婚年龄,自然会萌生组建家庭的想法,他天生会嘲笑蔑视旮旯里的单身者。在孩子面前,在婚姻生活当中,你们会不由自主回忆起不久后婚礼的甜蜜时刻,彼此脸上洋溢的甜美微笑会吸引孩子向你们询问,你们便异口同声地说:一切都要归功于本公司。你们永远无须对孩子的婚姻发愁,自始至终我们会为他操持一切。你们所要做的,就是享受幸福,你们足够幸福,我们的工作便更好开展,你们的孩子也会更加幸福,这便是本次采访的目标和意义。”
最前面的人话音未落,后面那排人像集体商议好似的,瞬间动了起来,一个掏出卷尺,同时蹲下来试图用手将我双脚并拢,我下意识身子一缩,往后退了两步,只听得脚下咔咔一阵乱响,蹲着的那人脸上凭空罩了一副钢盔,只剩眼睛露在外面,这声音顿时像传染似的,紧跟着一连串的咔咔咔咔声,瞬间所有人脸上都被钢盔罩住,只有刚才发言的人例外。现场安静了一两秒,第一个罩着钢盔的人才慢慢将身子探过来,继续为我测量身高,一个缓缓掏出体重秤,让我踩到上面,要为我测量体重,一个掏出相机,让我正视前方,然后分别对着我的正脸、侧脸,拍下照片,紧接着让我保持立正姿势,并从正面、侧面、后面为我拍下全身照。最后,他要求我们一起合影,我站在最中间,其他人分列左右,站在我旁边的两人狠命挨挤我,像试图将我架起。刚刚发言的人本来还在一旁呆站着,见状便走过来,这几步走的很慢,伴随着思考的重压似的,他站到离我一人的位置,我注意到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疑惑,但最终还是消失了。待摄像师喊一二三时,我左右瞅了瞅他们的脸,其他人的表情无法看清,发言人仍然眼角下弯,嘴角上翘,不由自主的,我也做出这样的微笑。之后,发言人继续声明:采访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找寻伴侣相关事宜,为了方便日后工作的开展,你需要在我们公司居住,我们必须对你有完整充分的了解,才能找到足够契合的伴侣。于是,我跟着他们一起走出房门,左右的两人依然紧紧挨靠着我。
我似乎很久没有见街道的模样,大部分时候都在遥望窗外河对岸的高楼了,记忆中的阁楼不像这般破败,里面也还有吵闹的人声。在青石板上一路行进,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正左右张望看是否能寻得一个人时,发觉已经被挟着走下台阶,到了河边。我看到碧绿的青苔努力爬向石板,大大小小的石头安静地卧在水里。我跟着他们一起脱下鞋袜,浅浅的流水在脚踝周围舞动,从未有过的清凉而舒适,但这舒适很快就被对岸所截断。这群人一踩上对岸的泥土,速度便陡然加快,我仍是被两人挟裹着,其他人则以我们为中心围成一个小圆圈,圆圈中途没有任何停留,几乎是一路奔跑进了一所建筑的大门。印象中,这所建筑物最显眼的是门牌上的四个大字,但我只是来得及瞥了一眼,便消失在了墙垣里。
我们径直向西北方向走去,直到被一座灰白色的建筑挡住视野,我本以为所有人会一同进去,但没想到圆圈在门前的空地上便散开了,很快不知去向,只剩下发言的人和我走进电梯。电梯四面金属壁上都张贴着一张合影,合影里两人并肩站立,最吸引我的便是两人绽放的笑容,他们很自然地咧着嘴,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与今天采访时那群人的笑容大不相同。随着电梯门打开,合影上的两人也随之裂开,我跟着他拐进左侧走廊,这里尽是一间间用铁门封锁的屋子,房门尽皆紧闭,走廊里好似弥漫着一股怪味。这时,发言人在一扇门前站定,我注意到上面标着1107号,他背对着我,一边开启铁门一边发声。您好,鉴于采访工作已经完成,我们将向上级出具采访报告,接下来就会安排婚礼,在筹备婚礼的这段时间里,您将在我们公司——这间房里暂住,放心我们将安排您的衣食起居,您无须担心是否习惯的问题,房间是我们模拟单身者的生活习惯建造的,这里曾经居住过多位单身者,当他们走出房间时,全部露出满意的笑容,并声称这里和他们的居住环境毫无二致。此外,您未来的伴侣在婚礼前无须与你见面,因为无论是外貌和性格都必将和你完全契合,是您心中对完美伴侣想象的具体化,所以,您可以保留好奇的情绪,但请勿化为行动。待他说完,我才发现已身处房间里,原来他刚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踱进房间,我无意识地跟着也挪了进来。此时我才深觉,这里浓厚的味道让人无法忍受。房间较暗,每面墙上隐约有一条宽大的黑带,我正犹豫走近还是逃开,铁门砰一声关上,房间瞬间黑了下来。
我顺着墙摸索开关,却只摸到根细绳,试着扯了扯,四周便亮起,借着灯泡的黄光,我发觉自己正站在张草垫子上,这是房间里仅能落脚的地方了,其余全被脏乱的垃圾占据,入眼尽是塑料袋、饭盒、不知何时的剩饭残羹,浓厚的味道正从每个缝隙向外散发着。我赶忙缩了脚,趴到草垫最里端,可正是依靠趴的动作,我得以看清黑带的内容。从这堵墙最左端开始,先是左上角一张稍小的半身照,紧接着一幅两人的合影,我忽然想起电梯里张贴的便是这一张,刚刚随意一瞥,我只记得照片里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最后跟了一张密布着麻麻小字的纸,我下巴几乎贴到墙壁上,才勉强看清几行内容。对待单身者,若只流于表面的、世俗化的劝诫,则毫无作用。采访不是目的,有时候和他们交谈会让彼此都感到由衷的快乐。不仅仅是为他们谋幸福,也是为我们谋幸福。接着我将视角挪到第二组图上,仍是从一张半身照开始,但这张照片上,两人的微笑似乎有了些变化,但具体是哪里的变化,我却说不清。我想知道其他照片上人们的微笑是什么样,便索性将垫子拉到对面,想看看这张墙上的照片和文字。依然是双人合影,但是这两人都是眼角下弯,嘴角上翘,这让我想起刚刚带我进来的采访员。再看文字,单身者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敌人,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敌人。只要他们露出和我们一样的微笑,他们便是幸福的。我又往后看了几张图,后面的合影里,两人嘴角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而眼角就像硬生生扯下来似的。而文字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而醒目的黑字。单身清零。一既是零。我看了几张纸,便觉得这些黑大的字快向我压下来了,赶忙坐下来,背靠墙,大口喘着气。这时,对面门下的小铁门刷的打开,从外面伸进来一把铲子,啪,一个饭盒倾倒在垃圾中间。由于没有钟表,我无法确认具体的时间,但从气窗透进来的阳光估计,应当是下午三点左右。由于没有垃圾桶,吃完饭只好将饭盒随意丢弃。房间除了垃圾便只剩贴在墙上的纸张了,空闲的时间我只好趴在墙下诵读纸张上的文字,读累了便倒在草垫上。
房间的昏暗让我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也许过了几天,也许过了几十天,屋里没有清洗用具,也没有衣服可换,现在我能记住最清晰的几个字,便是单身清零、一既是零,这些大字整天在四面八方叫喊着,不让我有片刻安宁。某个时刻,左侧的墙好像变亮了,一个人豁然出现在光影里,光线从他身后透进来,照的他身子轮廓发亮,但脸庞暗沉沉的,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从那边传来浑厚清晰的声音,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嘴是否在动。他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发表演讲,抑或是对身后宣告:今天是x年x月x日,婚礼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事实上,为了达成您的幸福,我们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采访了。本次采访完整、圆满,无论是外表还是精神等各方面我们都做了详尽的记录。这几天,根据采访记录,我们从单身模型库里,为您选择了一位伴侣,你们的磨合指数高达0.99999,无须再开展磨合训练了,目前此人也已做好步入婚姻的准备,并且场景与道具都已备齐,婚礼可即刻举行。声音刚停止,便立即有两个男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径直来到我面前,他们示意我站到一旁,接着两人拉开垫子,露出一块地上的铁板,揭开,赫然是一个漆黑的洞口,俩人一左一右,从两侧钳住我的胳膊,搀着我从洞口走下去。洞口很矮,刚开始我只能弯着腰,一步步挪下台阶。走完台阶,是一段平整的路,紧跟着又是下降的台阶,不知重复多少次,最后来到一段幽深的走廊里,这时我能挺起腰走路了,光从前面的缝隙透进来,外面隐约有人声攒动。两人快步上前揭开大门,一瞬间所有的亮光向我涌来,我们豁然来到了一个露天舞台上。刚开始,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台下尖叫、欢呼的人群吸引过去了,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舞台右侧也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我仔细一瞧,一个人站在前面,另有两人站在后面,前面的人好像也是被带到这儿来的,由于我是侧着站,因此只能看到对方的侧脸,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脸色漆黑,头发蓬乱,裹着脏的烂大衣,而没想到的是,对方也在斜视着我,从它脸上,我看到错愕的表情,这表情应该也在我脸上出现了罢。欢呼声中,舞台右侧,一个人缓缓走上来,他走的很慢,最后恰好停步在舞台中央。他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面向观众,台下的人群便停止欢呼,整个空间寂静下来,似乎都在期待他接下来的发言。此时,他分别向左右两侧转头并示意,身后两人便推着我向前走去,待我和对方都走到他两侧,他伸出右手攥住我的右胳膊,并伸出左手攥住对方的左胳膊,最终将两人的手都扯到他胸前,然而我们两人的手始终瑟缩着,他再次微笑,将我们的手掌抚平,并让对方的手指从我的指缝间穿过去。做完这一切,他强调我们要站的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我们两人粘在一起,脸颊紧贴脸颊,他才罢休,站到一旁。我们虽然脸贴在一起,但眼睛仍要看向舞台。我听到一个声音:祝贺两人的婚礼圆满举办,本市倒数第三、第二位单身者终结单身生活,他们即将迎来新生!台下这时重又响起更激烈的掌声、欢呼声。
我闭上眼,感到耳边掌声欢呼声雷动,此时此刻,是否如采访者所言,是幸福的时刻,我不确定。我现在和伴侣贴在一起,可连对方的脸我都无法看清。我几乎没和其他人说过话,我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我并不懂台下何以如此兴奋的必要,他们应当是觉得促成了一个人的幸福?这人不再是孤苦伶仃的单身者,他找到了伴侣,找到了和他如此契合的人,那自然是比单身者要幸福的,或许对幸福的衡量便是如此,见证他人的幸福自然要鼓掌欢呼。然而我并不懂,我不懂什么叫结婚,我只是在我的房间里睡觉,仅此而已。然而我能说什么吗,我相信我若现在逃走,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锁也会被撬开的,满世界都是他们的人,我在这个城市是单身者,在其他城市也是单身者,他们不是说他们的业务已经遍及全球了吗?过去,我是幸福的,未来是否会更幸福,我不清楚,而既然他们觉得我会幸福,也许就是幸福的吧,人们总不可能对别人的痛苦感到欢乐。于是我面露笑容,嘴角慢慢打开,眼角轻轻翘起来,向台下的人招手致意。
三
一年后,作为这家公司的一员,我接到了一个采访单身者的任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