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二十年,由于从事的外事工作的特殊性,其中有十五年我的工作主要方式之一就是吃宴会,从国宴到军宴,从中央吃到地方,从国内吃到国外,茅台曾是主要工作饮料。
这十五年间我的体重比军校毕业时增加了近五十斤,并吃出了中度脂肪肝来。
但在我当兵的最初五年,我几乎没有吃饱过。
去年几个同学回学校时拍的照片
上军校的时候是集体吃饭,一桌十个人,却只有四盘菜,必须抢着吃,经常刚开吃就没有菜了。那个时候养成了吃饭超快的坏习惯至今没有改变。记住:减肥的方法之一是细嚼慢咽。
对于军校食堂的记忆中最深刻是两件事。一是新兵训练时的土匪下山,二是大二的时候和食堂干了一架。
新兵训练刚刚进行了十天,除了身体上的疲劳、精神上的压抑感,还有生活中的不适感,尤其是对吃米饭长大的南方同学来说。食堂一日三餐中只有中午一顿是米饭,早晚两顿都是对我们来说难以下咽的馒头。有了米饭、有了炒菜,这才是我们南方人的正常生活。早晚餐都是吃馒头,只能草草吃完了事。记得大四的时候,洛阳军粮供应中的大米供应中断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没有大米吃,很有末日来临的感觉。
土匪下山发生的具体时间是1985年9月10日18点左右。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是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为了庆祝首个教师节,全院各系有一顿大会餐,这也是我们入伍后的第一顿会餐。
那一天,在操场上开完教师节庆祝大会后进入食堂,看到满满的一桌子菜。那可是满满满满的一桌菜啊。
那天的会餐,四年级的女生们给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当服务员,为我们端菜。那时我觉得高年级的女生成熟、端庄而美丽。
一个高年级女生端了一盘烧鸡天使般地向我们桌走来。
但她还没有把盘子放到桌上,桌上所有的筷子同时伸过去,这个盘子瞬间就空了。气得我们的教导员在一旁大骂我们简直是土匪下山。
他站在桌边还向埋头苦吃的我们厉声问道:“你们在家也这样吃饭吗??”
全桌沉默不语,只有我没好气地低头回答了一句:“在家就是这么吃的啊.....”
结果晚上全队点名,教导员拿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反对自由主义》对我们进行了批评教育。
这个事件让我对这个教导员很反感,我反感一切上纲上线的行为。
去年回母校时喝洛阳的汤
上学校时候没有喝过,真是美味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河南烧鸡那时真乃世间美味。那是我入伍以来吃的最最最好的东西了,没有之一,没有之一,没有之一。尤其是饿了十天之后,吃起来是真的香,抢着吃起来是特别特别的香,但现在回味起来已经想不出它的滋味了。脑海里只剩下了“土匪”这个头衔,这个头衔伴随了我们整整四年,至今仍是同学聚会的笑谈。
大二的时候发生了与食堂战士打架事件,并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一句名言:这顿饭我们吃不下去了。
食堂的炊事员都是战士,其中有一个姓陈的战士脾气挺爆。我一直认为洛外有一个极其恶劣的传统:战士经常欺负学员。有一天午餐时,我们队的一个学员与炊事班战士发生冲突,先是言语不合,后是肢体推搡。我至今没有搞清楚事情的起因是什么。
听到吵嚷声后,我放下饭碗起身一看,我们队的几个男学员正在向炊事班的战士们扔盘子。情急之下,那个陈姓战士端着菜刀就冲过来,眼看着就要演化成一桩血案。
这时,我们的王建华队长一声呐喊:“全队集合!”
我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筷(那可是有米饭有炒菜的午餐啊啊啊),跟着大家到了食堂外的空地列队集合。
王队长当时脸色铁青,愤怒地说了一句:“这顿饭我们吃不下去了,全队带回。”
这是军校四年唯一的一次罢饭。这件事也让我对王队长顿生了不少好感,我喜欢有担当的人。
除了节假日会餐,我感觉我的军校四年就没有在食堂吃饱过,但每天的训练和运动量都很大,浑身精瘦得没有一点肥肉(当时不懂得体脂率)。那个时候我还是武术队的,每天下午饿着练武术。武术教练姓董,对我挺好,偶尔会把他喜欢的几个队员叫到家里喝点小酒,改善一下伙食。
后来大家学会了自己改善伙食,增加营养。到了周末,几个同学约上去喝个小酒。每天下午的教室里都可以闻到麦乳精的香味。八元钱的津贴费显然是不够用的,本以为参了军可以完全经济独立,最终还是向家里要了点钱过日子。
学校的门口就是农贸市场
这是我去年拍摄的
我们把多出来的军胶鞋、军服拿到学校门口跟农民换了鸡蛋。还有人买了小电炉,自己煮东西吃。晚上睡觉前会到学校的小餐馆里点碗西红柿鸡蛋面条吃,只要五毛钱。
那个时候还学会了抽烟,而军校规定不准抽烟、不准喝酒、不准谈恋爱。也许就是因为这些不准,所以大家才会努力地去违反它们。等我毕了业就再也不抽烟了,这也算是一种自我教化了。
这些年母校毕业的师弟师妹告诉我,现在母校的食堂已经社会化保障,伙食费也全部发到了学员的手中。我自己也去过一些军校食堂,确实如此,很有些现在地方大学食堂的感觉。
军校毕业了,我去38军335团当副连长。当时战士的伙食费大概是一天2元多。我们这些连队军官交一些伙食费,然后每天和战士一起吃饭。但除非过节会餐,我们连里餐桌上永远都是发黄的馒头、土豆、白菜、萝卜。用《水浒》里鲁智深的话说,嘴里能淡出鸟来。
副连长的任务之一就是负责连队的后勤。我所在的连队是一个后勤先进连,是团里不多的一个万元户连。所谓万元户连就是连队通过农副业生产创收,在团里存有一万元钱。
那时我拿的是排长工资,大约是每月加各种补助是180元,所以万元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只是这一万元是不能动用的,要存在团部的储蓄所里,用以应付上级的检查,保持我们作为一个后勤先进连队的荣誉。
从位于城市学外语的军校到位于农村的野战连队,生活的反差是巨大的。曾经让我厌倦的军校生活瞬间显得那么的美好。
连队宿舍是两排平房,我睡在连部,睡的是床,战士睡的是土炕。
因为干部与战士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用棍把连部的门顶住。冬天零下十几度,却没有煤烧炕,没有暖气,因此天天穿着厚厚棉袄、军大衣。
宿舍旁边就是我们一大片的菜地,主要种着白菜、萝卜,到了春天,灌水锄地是经常要做的事。活不难干,战士们基本上是农村兵,在家本就是种地的。有一次两个连队的战士因为浇菜地用水的问题差点打了起来,真是和在他们自己村里一样。
我记得那个冬天,每天吃的就是自已种的白菜萝卜,很少有肉吃。实在馋肉馋得不行了,我就到公路边的小饭馆里要上一碗排骨吃,只要五元钱。
虽然没有钱买肉吃,但连队还养了好几头猪,还在山上养了不少羊,专门派人喂养看守,但羊儿们莫名其妙地越养越少。
猪圈离连部还有100米左右。我每天都会去猪圈看上几眼,看着它们白白胖胖甚是可爱,差不多可以看出它们的双眼皮了。
刚到连队的时候,我每天会在连部门口按学校的习惯大声朗读英语。
但连里的战士大多是农村初中或小学文化水平,我读英语的时候他们会怪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新来的副连长读是什么鸟语,于是我就经常跑到猪圈旁边朗读给猪儿们听。
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从战士直接提干起来的。我怕我这种古怪的行为会与他们产生隔阂,后来也就放弃每天的朗读了,便经常和大家一起打牌吹牛,还迷上了金庸的武侠书。
那几头猪我们养得很精心,养猪的饲料主要是全连每天吃饭剩下的泔水。每顿饭后炊事班的战士都会拎着泔水桶去喂猪,而且必须看着它们吃完。因为附近的村民挺坏的,经常会从营区围墙的洞里钻过来偷猪食去喂他们自己的猪。于是少不了与他们磨磨嘴皮子,但他们的河北土话比英语还难懂。
猪养得挺肥的,但绝不能自己杀了吃。因为只要一杀猪,全团都会知道。全团知道了,就会有上级部门和兄弟连队来要猪肉,这猪肉也就到不了自己连队战士的嘴里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猪养肥了卖掉,再用卖得的钱到集市上买肉吃。
但那一年的冬天,连里的猪却接二连三不明不白的死去。连长是一个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但看到猪死去的时候眼泪都掉了下来。死去的猪查不清原因是不能吃的,只能埋了。只剩下最后一头猪的时候,连长下令把它杀了。
那次,没有上级部门和兄弟连队来要猪肉吃。
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全连有很多的猪肉吃,但吃得一点都不痛快。
那年冬天,连里派我带一个排的战士上狼牙山上去看守团部的弹药库,全排自己单独开伙。于是我去司务长那里领伙食费。司务长只给我一人一天一元钱的伙食费,打白条报销。我很奇怪,问他不是每人每天伙食标准应该是两元钱吗?
他说,我们平时就是按每人每天一元钱的标准吃的。我问他还有一元多钱花在哪里了?他笑笑让我别多嘴。那一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学校吃得不好了。
在山上看弹药库的日子是我一生经历的最艰苦的日子,没有电、晚上只能点蜡烛;没有水,每天派战士下山去拉一大桶水供做饭和饮用,几乎没有洗过脸,更不可能洗澡。零下十几度的冬天,没有暖气,只能硬扛着。
战士们睡在一个大屋子里,他们有一把半自动步枪。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晚上睡觉盖两床军被,枕头边上放着压满子弹(头两发是空包弹)但关着保险的冲锋枪,防止意外。
一元钱一天可真的吃不到什么东西。为了用好每一元钱,我不得不每天自己骑车去十几里以外的易县县城里买菜。然后在山路上骑行,穿过一个一个村子回到弹药库。我努力算计好每一分钱,这样做到每一道菜里都有几块猪肉。
七班的班长是个河北人,回民。我有一次让他去买块牛肉回来吃,差点没把他感动得哭了。他说他当兵两年就没有吃过肉,连里也不会单独给他做回民餐。
那天他把锅涮得干干净净,把牛肉做了。
排里的战士还会拿着半自动步枪去山上打野兔吃,有一次还不小心打了一只村民的羊,偷偷吃了。村民晚上找上门来,但战士们都不认账。我只能假装不知道,但我明白连队羊为什么一只一只地少了。
尽管精打细算,但到了月底,钱还是不够花。于是我掏出自己工资买菜买肉,让排里的战士吃饭,总算是把这个月度了过去。
后来我的代职期结束了,我要回北京总部工作。
回北京的前一天夜里,我请连里的干部去村里的小饭馆吃了顿饭,喝了许多的酒,司务长要买单,我坚持不让。
回想起那段在连队的日子,我觉得值得自豪的是,我没有占过战士一点好处。
第二天回到北京,宛如回到天堂。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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