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三条河边徜徉,坐在岸边,看夕阳沉默,听风划过水面。曾捡拾其某一片干枯的树叶仔细端详,也曾看树影在河里摆荡。《呼兰河传》《巨流河》《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三本以河命名的书籍突然间交汇了,它们都一样清澈温和,像是安稳的母体。女作家们带着不一样的温度,迎面而来。
这三条河位于东北,由北向南,大兴安岭的额尔古纳河,哈尔滨的呼兰河,和已被称为辽河的巨流河。呼兰河名字未变,萧红已逝去76年,齐邦媛早已满头银丝,而那个写出我最爱的《世界上所有夜晚》的迟子建已过花甲之年。东北这片黑土地上的作家,冥冥中接力着把每一条河流的歌声传唱开来。于她们,河流无疑是行囊里装的最重的两个字——故乡。她们用回忆,把故乡从远方拉近,小说里每一次提到河流,都是一次还乡。
呼兰河的对面是密密的柳树林,她曾想走出柳树林,并如愿出走。幼年时的河流像一条必须跨越的界限,但是,当成功逃离时,最牵挂的依旧是柳树林所包围的人和事。如果说萧红出走之后注定是悲剧,那么我真心渴望,31岁时的萧红看见的是——后院翻飞的七彩蝴蝶,祖父的插满玫瑰的帽子,覆盖伤痛的漫天大雪。
在《呼兰河传》里,家里院子不仅荒凉,还很丑恶,愚昧逼死团圆媳妇,恶语中伤王大姑娘。萧红生命尽头里的文字无比寒凉,也透出沉静的力量,像冷冷月光下的傲然的月季,用力生长。萧红用这股力量去驱散独居香港的冰冷。于读者,这反而成为了温柔的回视,毕竟还有个天真的女孩在呼兰河边奔跑着。这片飘零的落叶终未归根,我相信她以小说的形式回去过了。故乡,不就是时时回顾,时时慰藉。
东北这片土地在近代史上充满了创伤,也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巨流河蜿蜒,在地图上很粗壮,不然也不会成为成为兵家要地。即使这只是齐邦媛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却成为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回不去的故乡。当然,假设没有巨流河战役,齐邦媛的生命会一直平静吗?她与萧红只差了十三年,十三年之外,有多少命运会重叠在一起呢?历史不容假设,我亦不敢想象。
《巨流河》中,个人命运最大限度的被国家命运裹挟。如同浩浩荡荡河水中微不可见的生命。齐世英如此,齐邦媛如此,张大飞如此,太平轮上每一个生命如此。明白这点,也就明白生命微薄的力量,感受过颠沛流离中的世事无常,也就无畏前行。
不同于伤痕文学,《巨流河》的文字表现得很克制,没有大呼时代与命运的不公,反而是在动乱中的书写坚守与骨气,令人动容。我想这与齐邦媛的人生态度有关,正如她在曾经接受采访时所说:我的人生原则是,不抱怨,不诉苦,自己的人生不需要不断地向别人解释,这样太辛苦了,也没有具体的意义。所以她的文字经过岁月的冲刷,把每一个硌手的棱角磨平,读起来光滑顺畅。辽河流入渤海,垭口海水激荡在太平洋,殊途同归。回不去的故乡,是否也会在每一个海上生明月的夜里,倒映出宁静平和的模样?
对于鄂温克族的人来说,遥远的故乡是贝加尔湖,那里被描绘得像人间仙境。迁徙到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些生长在大兴安岭的驯鹿人,把森林与驯鹿看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额尔古纳河左岸何尝不是他们的故乡,只要有森林,适合驯鹿生长。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每一缕风,每一棵树融为一体。
最后的酋长夫人在这里絮絮叨叨开始,讲述她九十多岁的生命里看见的每一个生命的死亡的故事,好似《百年孤独》般魔幻。妮都萨满救活一个人,便会因此丧失自己的一个孩子,他们的生存与死亡都遵循着自然平衡的规律。自然死亡的人多数葬在风中,在四棵笔直的树上搭上木板,死者在风中安详。自然于人,是真正的原乡。迟子建用死亡气息的笼罩回溯祖先的生活方式,反思现代文明。我渐渐明白我为何一直喜欢她的文字——不就如那高大的树上,一片叶的颤动,清澈的溪水里一滴水的飞溅般自然灵动。自然啊,引导着你回去。
河水在静静的流淌,我想挽起裤脚下去淌一淌,是寒是温,是冷是暖,自知便是。合上书的那一刻,三条河传来的歌谣让我突然明白,千年以前,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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