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曰:“清商固最悲乎?” 师旷曰:“不如清徵。” ——《韩非子》
“子卿又在练琴啊?”
李陵跑完马回来,拎了桶水擦背,顺带把水泼一点到苏武脸上逗他。
“少卿不要闹。”
苏武很严肃,李陵不吃他这一套,但也乖乖站到他身后看着。
“诶你老练清商曲干什么啊?”
“夫子说了,清商乃曲中至悲之音,亦是至难之音,吾辈自当常常习练。”
“夫子说什么你听什么啊?那韩非子还说呢,清商悲乎,不如清徵!”
“李少卿你少给我捣乱!”被李陵惹得一连弹错九个音的苏武终于炸毛了,“你太学里有几堂课不睡觉啊!你知道清商清徵是什么不?”
“我知道啊!二弦属金为商,次于宫,能决断,故曰为臣。我看你小子啊,就是想出仕了!”
李陵嘴上逞能手上也不闲着,往苏武琴上一划拉,可他下手没轻没重的,这一划拉,那商弦就断了。
“李陵你——”再怎么装老成和端方君子,十岁的苏武也就是个孩子。这时候委屈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滚来滚去。
“我看你以后肯定没有臣节!你……你铁定变节的你信不信!”
“好好好我信我信……”李陵一看他这样就没辙,“不就是根弦吗?哥给你续上就是了。”
“你吃糖啊那么轻巧?琴弦要用马尾巴毛续的你上哪弄去?”
“我……”李陵眼一闭心一横豁出去了,“长君前些日子刚牵回来的黑旋风,我给你薅去!”
李陵易水悲歌一般地去了。苏武把眼泪一抹,嘴角弯起来。
苏武一身破败的皮毛沾满了碎叶枯草,胡茬在风雪中益发显得凌乱,手中的汉节因为年代实在久远,只剩几根毛在风中顽强地摇摆。
李陵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原本该笑的,可鼻子酸得他笑不出来。
于是他扯下自己装饰华贵的貂裘不声不响地往他身上裹去。
却被他推开来。
苏武不复少时清秀的脸上,笑得很沧桑。
“少卿,我为君抚琴,君为我舞剑。”
那是他们年少时常玩的游戏。
苏武被磋磨得粗砺的手指抚上了单于派来的乐姬的琴。
李陵拔出腰间他祖父飞将军留下的剑。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骈指往剑上一划,秋籁乍起。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剑身一兜一转,寒锋划起一地枯叶。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剑光闪烁直指苍穹,似欲劈开天边沉沉乌云。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李陵的剑舞得脱了章法,北方把他披散的头发和枯草一起卷得凌乱。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归!”
李陵跌坐在地上,那柄剑直直地往地下插了一半。
苏武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指下恰好勾断了一根弦。
断在商弦。
“清商曲,清商曲……子卿啊子卿,生食汉禄死为汉臣,你……终是守住了。”
李陵苦笑着拾起剑,再没提什么劝降的事,带着一身风雪踉跄离去。
苏武看着他披发斜袒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沟壑里淌过一滴泪。
但很快被北风风干。
苏武站在长安的旧邸,负着手仰头叹息。
他老迈的身躯,终于踏上了故国的土地,尽管彼时亲朋亡散,他效忠的帝王业已作古。
长安的月色溶溶浸浸,他仰起脸,享受它并不因人而异的朗照。
他手里攥着他的书信。
他去信劝他归汉时他的回信。
信很短,只有六个字。
“清商固最悲乎?”
不如清徵。
四弦属火为徵,火星应夏之节,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故曰为事。
脸上一点冰凉悠悠淌下,而他将它抹去。
其实他们到今天的结局,从来不关乎什么臣节,君恩,国运。
或者说从不止于这些。
世事无常。一切,都是宿命。
束发之年他们在家门前植下的两株松柏,经了数十年的风霜无人照拂,竟依旧蓬勃地长着,亭亭如盖。
苍翠的枝叶在云中相触。
遒劲的树根在地下寻着彼此然后紧紧交握。
他想终有一天,他们会相逢于地下,一曲琴一杯酒,泯去一世的恩仇。
然后握着手,幸福地重生。
【后记】
语文课上跟同桌一起萌出来的CP。
然后讲了一个少时好友终究分道扬镳的故事。
因为自己也曾有过走上歧路的朋友,所以不忍心让他们心里有多大的芥蒂,宁愿把一切推给宿命。
并且温和地给了祝福。
我盼望着,在那殊途的尽头,与你同归。
【李陵×苏武】清商悲乎2018年7月25日
亲笔于霞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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