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子澈
第二章 美如玉
记得初见的时候,这个瘦弱的一小团用一双亮晶晶宛若黑珍珠一样的眼睛瞧着他,声音脆生生的,好像刚被从岸边地里头挖出来的竹笋,带着一种朴实的清甜。荀彧听他说道:“我叫郭嘉,你呢?”
“荀彧。”那时候的荀彧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已经开始有了后来王佐时候的风范,沉稳安定。
郭嘉一面听他一板一眼地说出名姓,也不只是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少年的坏笑来,不甚明显又真实存在着,半遮半掩去挑逗荀彧:“荀玉么?玉石和荀兄的君子行止好相配。”
荀彧听到此,不由自主便拿起郭嘉的手,教他写“彧”,并款款言道:“这个字虽和玉石的玉同音,可意思却是文采通达,小嘉日后且记住了,不可叫旁人听去惹了笑话。”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不是没人想错他的名字,可这个小童儿……似乎是不一样的吧。他甚至还希望能多留他片刻,握着他冰冷的手再多写几个字,多和他说说话。他险些就脱口去问郭嘉为何双手那边的凉。四五月的天气里,郭嘉的手还是冰凌一样,直要冷到人的心底去。
那时候荀攸站在他们身后,露出的表情若有所思。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小叔到底是在想什么。虽然比他大了不少,可荀攸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步调走。奇怪的是,没一丝一毫的别扭。家里人一直以为是荀攸在荀彧侧旁提点着的,可荀攸明白,还是自己在这位小了六岁的小叔身上学了许多去,潜移默化地学了许多去。
“彧……我知道这个字啦。回家和阿母说,今日小王佐教我写字了呢!”说完,郭嘉的眼睛就那么亮晶晶地瞅着荀彧。荀彧被那一双眼睛瞧着,有些欢喜,有些出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一个小人儿已经蹦跳着去远,罔顾了荀彧抛却仪容朝他喊话要他小心些。
女子陪在荀彧身侧默默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后发出一声不知是喜是忧的喟叹:“荀令……自从第一次见到他,你们就已经注定。”
风飒飒地吹着,吹在了荀彧的心上。即便是裹着厚厚的狐裘他依旧是打了个寒噤:“到底是你私心想帮我,还是本就命该如此……?”
他从来都是不信天意的,从来都是。可这一次,他愿意去信了。如梦似幻的不真实越让荀彧起了挽留的心思,因而也要一再确认了,才肯踏实。
“令君,这些说是梦,也是;说不是……当然也不是。就看你对他执念多深了。”女子故意这么说着,手指绕着裙边叠出海浪一样的褶皱来,看着荀彧因自己这一句“提点”再次跌入往昔的回忆:
再后来,因为一些不能提及的郭嘉的隐痛,他们就一直住在一起了,小郭嘉的家遭到了劫难之后,他变了。那个眼睛纯澈明亮的郭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早早就给自己举行了冠礼的,一定求着荀彧给自己取了字的郭奉孝。
他再没了先前那么清亮的眼神,而是终日幽深,潭水一样。
还记得,荀彧和他第一次同榻而眠。怀抱着他纤细的身子骨,荀彧觉得那瘦弱的身体硌得自己心疼。
“奉孝怎么这般单弱!”抚着郭嘉光洁的背,荀彧下定决心要把这瘦弱的孩子调理得好些,至少,不必风过就倒。
“荀彧……你是在心疼我么?”郭嘉似乎是故意的,清浅地笑着挑他。荀彧也就惯了他这么做,真就回答了:“是啊……是心疼你这单薄身子,哪天风一吹,我可就找不着你郭奉孝了!”
那时候,他说就说了,但没想到已经成了种。而到了现在,荀彧有些怅然若失地想,他是失去了郭嘉,失去了那个曾经缠着他说出那一番刻骨铭心的话的郭嘉,那样久……那样久啊,好像过了一世,又重来了四十多年。可当时郭嘉的那句话,他还记得每一个字,甚至连郭嘉的语气都能描摹到分毫不差。
“荀彧你放心好了,不过你可是名声大震,我还怕自己粘着你给你带来不少烦扰倒是真的。”明明没多大的少年,那时候说出来的话已经足够成熟,但成熟里依旧带着让荀彧身心清冽的单纯爽利。
荀彧笑着揉了揉他,他说的隐忧却不值两人怎么上心:“那么就这么说好了,不离不弃,直到生有尽时。”
郭嘉看着他,眼里的墨色都退得一干二净:“你可要记住呢……可不能负了这承诺呢!”他说这话似乎还带着一丝逼迫的味道。那时候荀彧只是笑着纵容。
“彧当然会重诺,何况是,与奉孝你的诺呢。”他的眼里满是爱惜和认真,从来也不愿说谎的荀彧,更遑论是对着郭嘉,更是句句肺腑,险些要将心剖了出来给他瞧。
这么说来在你心里我是与别个不一样的,郭嘉不知道自己怎的就满心的欢喜,或许是因为荀彧炽热的目光里盛满了自己的倒影,让他重重点头,又用一句话去确认:“那可就这么着,你荀文若到哪里,便不要忘了我就是。”
人人都说他荀彧是个人贩子,说他是想把自己的好友都一网打尽捆在一起。殊不知,这个自私的荀文若想要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人不过就是一个郭奉孝罢了,其余荀攸戏志才等,不过就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如此而已。他走出颍川,不过就是想在这乱世之中找到一席之地安身,还要脱开家族的烦扰,这样也许就能好好照顾小郭嘉。
这些,他从来都不曾说给郭嘉,只是去做了,不问结果。当时家族里的人拗不过他,又不愿意放弃,就强迫似的把他和荀谌一块儿推给袁绍,还附带了个时时刻刻要粘着荀彧的小郭嘉。
荀谌倒是在袁绍那里得到了些重用——说到这个,郭嘉是不屑的,荀彧呢,只是叹息。他早就暗示过荀谌,袁绍此人并不能成就大事。可还要顾及面子,就不曾那般赤裸裸地去说。荀彧当初想,荀谌好歹和自己一脉同承,家学谨慎,应是能想得出自己话外有意。可到底荀谌也不曾离开袁绍。倒是郭嘉在这锦衣玉食的地儿呆了近十天之后就追着荀彧走得毫无留恋。
女子似乎能够通过荀彧的发冠看到最里头去,看着荀彧的思绪在寒冬腊月中分外活跃,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就只能以天意来搪塞荀彧。
不管对错,既然已经选了要这么做,除了继续下去之外,也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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