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人,本名林美珍。
林美珍长得丑,是那种看着搞笑的丑,加上背有点微驼,更添了几分卑微的味道。
林美珍家原本在城郊,九十年代的时候,老爹跟着村里的亲戚进城,别人吃肉他喝汤,在人家手下做了几年包工头。
等手里攒了点钱,在城里买了套两室的楼房,便把老婆和两个女儿都接了过来,过上了梦想多年的城市生活。
又过了没几年,亲戚出了事,被关进监狱,这包工头的好日子自然也就跟着到了头。老爷子在家闲了半年,整天的喝酒遛弯看电视。
后来烦透了老婆的唠叨,也是实在待不住了,又开始四处打工。
好在大女儿林美凤很快就结了婚,女婿在一家国营企业当工人。
结婚第四年,女婿就四处活动,把老婆也弄进了厂子,成了正式工人。
为这事,老爷子得意了很长时间。每每跟人吃饭,端起酒杯,滔滔不绝,磨磨唧唧地又讲起了:大女儿命真好!进了个好单位,将来老了,不干活还有退休金拿。
相比之下,这迟迟嫁不出去的小女儿成了他的心病。
小女儿林美珍在一家私人印刷厂打工,“林美人”就是当时一起干活的工友送她的外号。
外号和本人强烈的反差,真是给工友们带来了不少欢乐。
久了,别人当面叫她,她也自然的答应,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好像林美珍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名了。
这些都被默默观察的老板看在眼里。
老板琢磨着林美人虽然长相差了点,人还算老实本分,就把自己的表弟介绍给了她。
这个表弟比林美人整整大了八岁。小时候过年放二踢脚,点着了一直没响,凑到跟前看咋回事,结果崩瞎了右眼。
因为这个,马上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一直没找着对象。
不过这人倒是挺厚到,又舍得出力,在附近的火车站做货车的装卸工。活是累了些,挣得还不算少。
相亲时,林美人只看了一眼,没相中。可老爹挺满意:市里户口,能干,是个过日子人;人又实在,对自己姑娘肯定错不了。
回到家,林美人嗫嚅着,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再等等。
老爹一下子把酒杯顿在桌上,大声呵斥:都30了!还等啥!
林美人就这么的,把自己嫁了出去。简简单单办了婚礼,租了个五十平米的房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第二年,林美人生了个六斤重的儿子。在男人的主张下,林美人辞了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
儿子的降生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少欢乐。
男人挣了钱,自己连瓶水都舍不得买,乐颠颠地揣到家,一分不少地交给林美人。
林美人伸手接钱的瞬间,男人总不忘说上一句:省着点花,将来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林美人每每接过这浸透着汗味的钱,回头看看跑来跑去,一刻也不闲着的儿子。
心里想着,这日子,也算凑合着,能说得过去了。
可这日子,哪能像人想的那样,都遂了自己的心愿。
盛夏到了,白天越来越长,火辣辣的太阳总不见下山,吃个饭都弄得浑身是汗。
好多人家因此,晚饭时间都往后推迟了。
林美人还是照常,到点就走进厨房,做好饭菜,等待男人下班,好让他进了家门就能吃上。
男人白天活累,又不舍得在外面买东西吃,所以进了家门就得赶紧先填饱肚子。
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噩耗。
男人装车时,圆木突然滚下来,砸中了脑袋,当场就断了气。救护车来了,看了看状况,没拉,直接走了。
一年多以后,林美人拿到了属于自己15万的赔偿金。
又过了两个月,她租的房子已然到期。林美人领着孩子,大包小裹地搬回了娘家。
因为不久前,老爹心里郁闷,又喝多了酒,第二天早上就发现中风,坐了轮椅。
林美人琢磨着老爷子得病跟自己有很大关系,内心难受得很。反复考虑以后,打算搬回去,方便照顾父母。
另一边,大姐林美凤的日子也过得并不乐观。
林美凤所在的国营企业,开始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地,上班,放假,上班,放假……两年以后,工厂彻底倒闭,全员买断。
两口子拿着单位的买断合同双双回了家,看着嫩树苗似的一对儿女发呆,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上高中的女儿,一天放学回到家,说自己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腿疼。
当母亲的,刚找了一份饭店打杂的工作,正为新工作闹心呢。
累死累活的干,稍微坐下来歇一会,经理冷冰冰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想偷懒啊?回家偷懒去!咱这可不是养大爷的地方!
这边听到孩子说腿疼,林美凤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少跑跑颠颠地到处玩,还能疼吗?
女儿脑袋一耷拉,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房间,转身关上了房门。
一个多月以后,女儿栽倒在教室里动弹不得。送到医院一检查:类风湿。弄不好,这辈子就得瘫痪,再也起不来了。
林美凤上火上得简直头顶冒了烟,辞了那份早就不想干的工作,带孩子四处求医问药。
可钱花花地往出拿,药也吃了一大堆,女儿的病丝毫不见起色。好好的孩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现在整天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林美凤的头发清晰可见地变白了。
另一边,老爹中了风,自己实在腾不出精力照顾,毕竟自己家里也是一个孩子病着,一个孩子上学等着要钱,光是忙乎着自己这个家就很吃力了。
好在有妹妹帮忙照看父母,自己也算省了不少心。
想起妹妹,还有她拿到的那笔赔偿金,林美凤几次动了脑筋,终究没好意思再开口。
吃了晚饭,老公放下筷子,推开饭碗,闷声闷气地问了句:“上次老李说的,山东那家医院,咱还带孩子去看看吗?”
林美凤没说话,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又进房间拿走了女儿剩下大半碗的饭菜。
等到把厨房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解下了围裙,挂在挂钩上,才走出厨房。
老公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盯着电视,不知道看没看进去。
“去吧!再去试试!”林美凤声音不大地说。
第三天,林美凤回父母家,趁着父母午饭后休息的空档,钻到妹妹房间,悄悄说了自己的意思,借钱。
林美人犹豫了,先前已经借给她三万了,如今还要借?
就借五万。
不然,三万也行。
两万呢?
林美人想到男人躺在冰棺里的样子。这是他拿命换来的钱,儿子才刚刚上初中。
“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林美人脑子里闪过了男人经常说过的话。
林美凤看妹妹不说话,狠了狠心:“要不,我那养老保险给你吧。”
啥?林美人一下子有点懵。
“我这不是下岗了嘛,养老保险就得自己交了。欠了两年,再交上五年,你就能拿退休金了。”
“这不是你的名字吗?这,这能行吗?”
看妹妹有点动心,林美凤挺直了腰杆,说话声音也高了一些:
“怎么不行,你交的钱,退休金自然归你。补给我点钱就行。”
林美人不自觉地朝父母那屋望了一眼。老爹病倒了。家里没了挣钱的人。整天地指望着老家外包出去的耕地,加上老头老太太往年的储蓄过活。
“我是你姐,这不也是为你好嘛!你姐夫也有退休金,我们俩将来不愁。”林美凤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还能骗你咋的?”
林美人停顿许久。头一低,接过了《职工托管手册》,算是同意了这件事。
林美凤揣着从妹妹手里拿到的三万块钱,带着女儿又开始满世界的看病。
苦难的日子,熬着熬着,也就熬过去了。
林美凤的大儿子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和大学时的女友结了婚,贷款买了房。自己现在是一家公司的销售经理,整天忙得很。
女方家条件尚可,父母通情达理,看着两个孩子感情不错,也就没计较房子、彩礼什么的。
这边小女儿的病情也算得到了控制。现在每天在家吃药,养病,花销没那么大了。
林美凤两口子各自打工,省吃俭用,慢慢地竟也还上了外债,少有了点积蓄。
林美凤想起了自己的养老保险,要是当初不给妹妹,自己还有不到一年就能领退休金了。也就用不着再这么受累了,还能专心的照顾女儿。
姐姐找到了林美人,和她商量,能不能把养老保险还回来。
“还回来?”林美人的头简直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你不是说归我领了吗?”
姐姐赶紧说:“我把你交的钱连本带利都给你,不会让你吃亏的!”
林美人自然不同意,当初怎么拍着胸脯承诺的?再说了,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将来有个指望,能把留给儿子的钱拿出来给姐姐吗?
姐姐也急了,我当初那是万不得已。你拿走了退休金,我怎么办?
“你必须还我,不然,咱们就去打官司!”
林美人顿时没了底气,毕竟这养老保险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的是林美凤,不是她林美珍!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少,风也不大,但是干冷干冷的,冻的人想哭。
遇上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林美人照例推着轮椅,沿着小区的水泥路一圈圈地陪老爹转悠。
老爷子身体不便,头脑还算清醒。整天的不愿在屋里憋着,说是心里堵得慌,总惦记着出去晒晒太阳。
林美人更瘦了,背驼得也更厉害了,五十多岁的年纪,乍一看背影,还以为至少六十了。
年关渐近,老爷子突然咳嗽的厉害,喝口水都能呛着,半天缓不过劲来。
拉到医院,上上下下,各个部位都检查了一遍。
拿到检查结果,咨询完医生,母女俩站在医院走廊里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又把老爷子拉回了家。
很快到了腊月二十,林美人和母亲吃完了午饭,进屋发现老爷子已经安安静静地走了,谁也没打扰。
林美人不知道,那天火化场能这么热闹,挤挤挨挨的人,快赶上小时候农村的集市了。
林美人记得还很小的时候,非要跟着老爹去赶集。当时人可真多,林美人的手让父亲攥着,被路人的大腿、拿着的东西撞来撞去,哭了。
父亲干脆让她骑在自己脖颈上,这下撞不上了,什么都看见了。
林美人害怕,死死抓着父亲的头发。唉,抓得那么紧,也不知道疼不疼。
老爹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进去了,家属只能在外面等着。
姐姐细长的哭嚎声突然让林美人觉得烦躁,她转身走出大厅,走到院子里。
到处都是人,找不到长椅,什么也找不到。
林美人索性坐在了马路牙子上,一束束的假花,怎么这么多?鲜艳得晃花了人的眼。
林美人心里空落落的,想哭,却没有眼泪。
想到了家里,老母亲由亲戚陪着,孤独地在等着自己呢。
林美人突然想回家。
家,可真是温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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