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在金色的阳光下疾驰而过,中间的某截车厢里,靠窗座位的那位年轻人正撑着下巴久久地望向外头。眼皮底下的铁轨并着碎石急速后退,就像老式电视机的雪花一样晃眼。他便将视线投向那边的远山和广阔的田野。耳麦里单曲循环着影视同名歌曲《golden slumbers》,轻灵的女声伴着和缓的钢琴乐简直让他无法自拔。
“陈子涵!我承认这首歌很好听,但再好的歌也经不起你这样轮番轰炸呀!”年轻人想起大学时代室友的那一次抱怨,不禁哑然失笑,但是思前想后也记不起,当时反复播放的究竟是哪首歌。只记得自己歉意地笑着,同时调低了外放的音量,依旧还是重复着那一首。
每次意外发现能让自己沉浸下去的音乐,他就不断地播放下去,直到一听到前奏就想吐的地步才作罢。然后这首歌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不期然地冒出来,又一次让他单曲循环到想吐。
前方即将到站的提示播放了两遍,年轻人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把那个干瘪的背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趁周末回乡一趟,又要赶在周末结束前回去,本就不必携带太多衣物。车速渐渐放缓,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站台。车窗外闪过候车的旅客,然后一个急停,年轻人趔趄着连忙扶住身边的座椅,同时对被无意冲撞到的邻座小女生说了句抱歉。女生撇撇嘴笑着站起来,把年轻人让过去。面前的女生俊俏可人,一袭淡蓝的连衣裙清爽而又活泼,看样子还是个中学生。如果倒退回中学时代,或许会是一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呢,年轻人这样想着,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转念又安慰自己,虽然只有短短一小时的邻座之谊,从头到尾只有到站时那句“不好意思”这样的交谈,之后又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但一小时的缘分,哪怕是没有任何交谈的一个小时,怎么就不能算是一种交集,一种牵连呢?
刚走出动车站,老友王大炮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问自己到了没,能否赶得上接亲的车队。年轻人谎称睡过了头,误了车,只能赶下一班过来了。王大炮的叫骂声混着那边的嘈杂喧闹在耳畔震动着,年轻人一边维诺连连地抱歉着,一边暗自窃笑:他才不要参加那种粗鲁吵闹的接亲活动呢。今天的阳光这样的好,他乐得一个人在太阳下走走,听着耳麦里的歌曲,看看路旁的风景。更何况,今天还有更要紧的事。
小县市的动车站自然没有省城那般拥挤喧嚣,偌大的站前广场只走动着零零星星的几个旅客,紧随在每个旅客身旁问询不休的是拉客的的士司机,以及马上要开往临县的小巴司机,几家极具本地风味的肉饼摊在广场那边的扶梯口依次摆开,新鲜出炉又脆又香的肉饼以及卖饼大妈们热情亲切的招徕,叫每个经过的人都难以拒绝。
子涵没有搭公交,路边也找不到一辆共享单车,于是索性开着导航一路走去。几年前新建的动车站离城区有八九公里远,这还是第一尝试着从这里往城区走。他走过横跨在铁轨上方的大桥,走过仍旧架着脚手架的商品房开发区,一直走到不再需要开导航的五里街上。
一路上,手机里的微信闹个不停。初中微信群里已经有几十条未读信息,里面都是关于王大炮接亲的图文直播。五辆一色黑的豪车先是在赶往临县的高速路上疾驰,却遭遇前方事故导致的拥堵,眼看要误了时辰。由于未来的岳父大人情绪很不稳定,群里的短视频里一袭正装的王大炮正在高速路边暴跳如雷。年轻人正想着在群里也揶揄几句,另一个群里蹦出的几条信息让他赶忙收起了手机沿着街道紧赶了几步。
五里街的西边是初中母校的方向,那所校园承载着年轻人和王大炮同学的过去。街的东边是高中母校的所在。往西走还是往东去,会是截然不同的情绪和记忆。手机又响起提示音,还是刚才那个群里发来的消息。年轻人停下脚步看着高中群里的信息,原来是关于筹备母校九十周年校庆的最新进展。
他又把群聊记录往上翻,直翻到她昨天在群里发来的照片上,那是她和老李昨天的合影,身后是母校九十周年校庆的照片墙。照片左边那位是母校的现任教师,模样较上学那会成熟了些许,虽然脸色也苍白了些,仍旧是十分让人着迷。当初谁能料到肖兰会回母校任教呢。右边那位,则是那时的班主任,早已白发苍苍,于前年退休,前些天因帮忙母校筹办校庆出现在校园中,被肖兰逮个正着,硬拉着合了张影发到了群里。
年轻人低着头注视着那张照片,总觉得肖兰和老李站在一块太违和了。子涵下意识地往街东走去,路上不留神险些撞到一个蹦跳过来的小孩儿。初中的群里,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终于重新启程,满屏又是各种祝福的话语和贴图。高中的群里是肖兰的抱怨,因为即将校庆,学校近期对外开放,人来人往的搞得毕业照都拍不好!
“哦,原来又到了毕业季……”年轻人嘀咕着,一抬头已然身处母校外。果然由于校庆的关系,外人也允许自由进出校园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阔别十年的母校。
“子涵啊,”年轻人想起返乡的头几天,手机那头小心翼翼的声音,“妈和你说件事,你不要生气啊。”
“又是相亲!我不要,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们管……”这些字眼硬忍着差点爆发出来。手机两端是一段尴尬的沉默。
自从去年开始,父母就不断地给陈子涵安排相亲活动,有时一个月就有两场,一年下来就相了八位。其中有一位是年前相过的,年后通过另一层关系又介绍了来,两人一见面都是苦笑连连,从下车的公交站慢慢地踱到下一站就各自乘车走了。还有一位,彼此都认为不合适,还互相打趣着要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对方试一试。可双方父母硬拉着两家人吃了一顿饭,搞得最后不欢而散。
和朋友诉苦的次数多了,朋友反而劝道:子涵啊,你大学毕业也六年了,别说结婚,连女友都没有,也难怪父母着急。你看看身边多少同学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嘿——这脾气,手机说挂就挂了?朋友又打了过来,无奈地给子涵支招道:有一个办法倒可以试试,转移父母的注意力,让他们的生活丰富起来,没有闲心去关心你的事。子涵一个机灵,第二天就给父母各买了一台智能手机,下了各种好玩的app,赶着周末送过去,并不厌其烦地教他们使用。还鼓动着七大姑八大姨建了些亲友群。眼看着父母成天在群里和长辈们斗图斗得不亦乐乎,暂且把相亲这茬忘了。可好景不长,随着父母加的群越来越多,群里那些老友成天晒孙子孙女的,又把这事勾起来了。群里的长辈们也是热情,三天两头就@子涵的父母,说有很适合的女生正好可以介绍……
子涵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电话那头父母又争吵了起来。
“说自家的事就好了,不要老管别人,他们的孩子有本事,早早地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房子也买了,我们子涵连个影都没有!还好意思提别人!”这是父亲的声音。
“是你打电话还是我打,我提别人怎么了。那个王大炮,就是子涵初中同学,周末就结婚了!”
“王大炮?哪个王大炮,就是那个王——尔利?你还敢提这人!”父亲抢过手机来,“子涵,你不会和他还有来往吧?他结婚你会去吗?我问你,喂?”
子涵感到一阵眩晕,幸运的是,在一阵吵闹声中,手机那头断了线。子涵长吁一口气,来到出租屋的独立阳台边,点起一支烟来。屋子里的灯光没有点亮,楼下住户的灯光打在对面房子的山墙上,山墙上方是渐见暗淡下来的灰色的天,藤蔓植物像巫婆的乱发一般从对面的楼顶垂下来。脚下一只圆滚滚的兔子在腿边围绕着讨好着它的主人,子涵一把托起它的屁股回到屋子坐下,一面轻柔地抚摸着一面呆呆地耗着。
“哥哥,哥哥——学校里不能抽烟的!”几个女生皱着眉走过来。子涵红着脸连忙把烟踩灭,又拾起烟屁股用纸包好,然后赶着那几个女生问道,“同学,我问下,拍毕业照的在哪?”
“喏!”女生把手齐齐地指向同一个地方,陈子涵往那里一望,在人潮涌动中,一眼就看到了肖兰。
“嗨?”那天稍晚的时候,子涵给肖兰发了这一条微信。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之前,子涵思前想后各种言语,终觉不妥。父母在电话里争吵后的晚些时候,母亲又背着父亲打了个电话过来,把这一次的相亲任务交代了一遍。子涵先是抗拒,当得知这次要相亲的对象时,又不禁哑然。
“呵,加了微信都没怎么聊,第一次聊天就说个‘嗨’?”子涵清楚地记得,肖兰的这句回复是在四十五分钟之后了。几乎是手机提示音响起的同时,子涵从床上一蹦而起,对着肖兰发来的这句话盯了半晌。
“还在吗,大文豪?”许久不见回复,肖兰又发了一句话过来。“大文豪”——看到这个久违的绰号,子涵的眼睛几乎都要湿了一圈。随着话匣子的开启,两人渐渐热络地聊了起来。两个在微信里几乎没有交流的人,突然间却冒出那么多话来,他们也不觉得奇怪。两人几乎是话赶话地谈起这些年彼此的经历,仿佛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未曾一起经历过的事弥补给对方。但两人也小心地避免一些话题,比如子涵没有问之前传出订婚消息的肖兰怎么会加入了相亲队伍。两人甚至没有提及相亲这个字眼。
“你看啊——我们是不是真的像那样见个面?”当子涵提起这句话时,肖兰没有再回复,子涵也不便再问。一番斟酌后,还是决定趁周末回乡参加王大炮婚礼的空档见见肖兰。
于是在高中毕业后的第十年,子涵终于得偿所愿,就在他和肖兰的母校,就在她领着学生拍毕业照的那一天。
网友评论